阿荫 10:39:24
Summary:张楚岚收到了一个艰难的任务,在张灵玉和夏禾双双失联的情况下,接张灵玉的女儿放学。
张楚岚是被电话轰醒的。
起初,他以为是忘记取消的闹铃,抓起来一把摁灭了它。可它又响了,一次又一次。他只能睁开眼睛,看着自己灰色的房间。默认铃声在墙壁上弹跳着,杂乱无章,令人烦躁。
他拿起手机。
“你最好是有很紧急的事情。”他的声音比平时低了不少,“我昨晚写报告写到凌晨五点半,你要是现在喊我加班,我真的会把你的脑袋拧下来。”
“不是加班。”徐三的声音传来,“但是是急事,你能不能来公司一趟?”
“不是加班我干什么去公司?”张楚岚啧了一声,“我挂了。”
“你别挂,张灵玉一个晚上没消息了。”那边说。
空调呼啦啦地吹,张楚岚更无语了:“这有什么,张灵玉这么大一个人怎么会不见啊?这次任务又不危险,就是手机没电了。”
那边悉悉索索的,有人把电话抢过去。柳妍妍像个大喇叭似的,冲着电话喊:“起来,下午三点了该醒了!他说话没重点,我和你说。夏禾也没消息,整个队伍都回复了,就他俩一点消息都没有!”
“那就走失联的程序啊,紧急预案是白写的吗?”张楚岚手扶住额头,脑袋嗡嗡响,“姑奶奶你吼我干什么?”
柳妍妍吸了一口气,努力把自己的语气压了下去,可听起来仍然像只鹦鹉:“对啊,可是总得有人去接朵朵放学啊!”
“阿姨去下一家了。”柳妍妍在桌上不停收拾文件,把自己整的很忙很忙,“三哥四哥要开会,我忙得要死,只能是你去接了。”
她放下文件,又去倒水。张楚岚站在办公室里。所有人都埋头干着活。柳妍妍就像教室头顶的电风扇那样转个不停。一会儿走到这,一会儿走到那。端茶递水收文件的。张楚岚双手插在裤兜里,看着她左走右走,终于说:“妍妍,三哥在公司吗。”
“啊?”女生疑惑地抬起头,“时间快到了,你直接去不就好了?”
“用不了五分钟,我确认一件事。”张楚岚说。
他们走进徐三的办公室。男人正在打领带。张楚岚想:不就是个线上会议,端这个架子干什么。但徐三转过来了,他也把话头收住。
“怎么了?”徐三问。
“怎么就失联了?”张楚岚把门带上,“真就一点消息也没有?”
徐三摇摇头:“西南早上联系我们的,说一点消息也没有。昨天凌晨两点多就失联了。”
“那有点奇怪。”张楚岚说,“对了,这次夏禾为什么和他一起去啊?他们不一起出任务啊。”
“西南点名要他俩,内容看起来也不危险呗。”徐三说,“总之,西南已经在尽全力联系,你就把朵朵接回去,等那边的消息……”
张楚岚叹了口气。
他摇摇头,过了一会儿,又伸出手把头发捋了一下。
“怎么就是我去接?”他问,“公司里认识他们一家的人不少,和朵朵熟悉的人里我根本排不上号。”
“三哥,甚至可以是你去接。你是公司比较高层的人,长的也可信。”他又说,“怎么都轮不上我吧。穿成这样,长成这样,像送快递的无业游民。幼儿园老师看到我都要报警。”
他深吸一口气:“你和我说实话。如果那边没有任何问题,为什么是我去接。”
徐三的动作停下来了。
“从刚刚开始,你们就在回避我的视线。”张楚岚说,“因为你们在做最坏的打算。万一他们回不来,有一个人需要告诉朵朵这件事,这个人是我,对吗?我特意来找你,我就想听个实话。张灵玉怎么了?”
他没想到自己的情绪会如此低沉。一踏进公司,视线便层云一般地落在他身上。张楚岚一向最熟悉别人的目光,奚落的,稀奇的,恐惧的,无语的。哦,有一个人倒是普普通通的,可惜这个普通人昨天抛弃他,跑去京郊露营烤红薯了。
张灵玉可能出事。这个念头在他滴卡的时候忽然击中了他。不止是他,夏禾可能也出事了。不然怎么会找他呢?这个公司这么大,一个临时保姆都找不到吗?一般找上他准没好事,从小就是这样。果然,这次也没好事。但他还是生了超乎自己预料的气,说完话之后,他坐在黑色的皮沙发上划手机,脚放在茶几上面。徐三忽然转发了一条消息给他,是张灵玉五天前的微信消息。
张灵玉:是这样的。徐先生。虽然显得有些多虑,但此次行动夏禾与我一同,我觉得还是得多做一些考虑。家里的钥匙你们有,要是我和夏禾五天内没来得及回来,阿姨又没办法继续,我们家的餐桌上有一本笔记,第一页有照顾一朵的一些细节。
徐三:收到。
张灵玉:拜托了。
张楚岚从手机上抬起头,与徐三碰上眼神。
“选择你,我们也有自己的考量。”他小心翼翼地说。
张楚岚嗤了一声,站起来:“因为我有经验吗?”
徐三刚想说什么。张楚岚耸耸肩膀,像是麻雀抖羽毛:“别当真。”
他拉开门,把声调抬高,变回平时的样子:“放松啦,开玩笑开玩笑。”
去接一个小孩,总不能一副被社会吊打了十年的样子。更何况这个姑娘活脱脱一个小张灵玉,缩小纯净版全公司的良心。她的幼儿园坐公交去要二十分钟,那里离他们夫妻俩的公寓近。在车上晃荡,张楚岚又想起夏禾那副翘着腿吊儿郎当的样子。女人先嘬一口奶茶,再说:“有时候我会想,要是没有夏一朵,我的财政会有多自由。”
“多自由?”他当时问。
“至少每周能多喝三杯。”她晃了晃手中的饮料,“而且可以喝最贵的。”
“那她让你健康了不少。”
“不算怀孕后遗症的话,确实。”女人轻笑一声,“哎呦……还有我熬夜掉的头发……”
张楚岚掸了掸烟灰:“你俩就没想过辞职啊?”
夏禾嗤了一声:“你给我挣钱啊?”
“你挣钱不是分分钟的事情吗?”张楚岚说,“那么多年都活过来了。”
“不行啊!住在条子家里搞不了犯罪啊。”夏禾哼道,“住在条子家里,连根烟都碰不到。”
张楚岚笑了:“别装了姐,你又不抽。”
他们坐在郊外别墅的小阳台上。张灵玉搬出去已经好几年,这里依旧是毛坯房。他师叔在外面遛小孩,他和夏禾就有一句没一句地唠。
唠到这里,他们差不多也没话了。没话说的时候,他俩一般都不说话。两个人送给对方长久的沉默,倒也乐在其中。
只是这天,夏禾把奶茶放下。她往前倾,手肘撑在膝盖上,抬起眼睛看了他好一会儿。看得张楚岚心里发毛,好像下一秒就要抽出算盘和他一笔一笔清算所有过往。
“你不要担心。”可夏禾只是眨眨眼睛,“让夏一朵做孤儿不在我的人生规划里。”
张楚岚愣住,又笑了:“说得好像你有人生规划一样。”
公交骤然停下。这一站上来了一个奶奶,于是他起来让了座。他倚在黄色的扶手上,车开过一茬又一茬的夕阳,阳光从车窗透进来,在他身上留下棕色和橙色的影子。移动的光线停留在他的腰上,他好像在麦田里奔跑。
他的童年并不幸福。张楚岚想。绝对不幸福。七岁之前,他好像什么地方都去过。那段时间就像影子,一个被山野,溪流,神话故事串起来的连环画,这么一想,还是有点趣味在的。如果把他的童年划在七岁之前,那他倒也有个普通的童年,毕竟七岁之后,就不再算童年了。
手机在口袋里振动。他脑子还盛着儿时的草编风车转动的声音,遂懒得理会。下了车,不得不打开手机导航,结果柳妍妍一个感叹号从屏幕上面翻出来。
他把它划掉。
它又弹出来。
湘西金泫雅:看到了没
湘西金泫雅:我真的会救
湘西金泫雅:[链接]突发!昆明-北京西发生重大动车事故……
他眨眨眼睛,手指动得飞快:拜托 他们肯定是坐飞机回啊!还没有消息吗?
还没有
好吧
怎么办啊
等啊 也没多久 出不了事的
我已经刷新平安昆明半个小时了,我觉得我疯了!!
你确实疯了。
张楚岚打完这几个字便把手机合上。太阳已经落在街尾,幼儿园也没剩几个小朋友了。他远远地看见那个灰色头发的女孩在操场上跳方格。一个人,用三个呼啦圈叠出五个小圈,从后往前跳,从前往后跳,就这样跳了一遍又一遍。
张灵玉说:她要是到五岁还能定成这样,他就带她上龙虎山。
他记得他当时是这么回复的:“你先去和夏禾打一架吧。”
给老师说明了情况,还给她看了合照。奈何人家责任心太强,说去和园长请示一下。张楚岚看着她跑走的身影,想着幼儿园老师怎么比徐三还爱加班。保安说:你要不然把她喊过来嘛,喊过来,老师看到你们认识了,自然就好说了。
张楚岚说:“我不知道她还记不记得我。”
保安哎哟喂道:“这么不熟啊?难怪人要怀疑。哎,朵朵——”
迷你张灵玉转过头来。
“这个是不是你叔叔啊?”保安扯着嗓子问。
“不是——”她大声说。
这下,保安看着他的眼神都变得很奇怪。好在迷你张灵玉哒哒哒哒地蹦过来,说:“他是我师哥!”
张楚岚想,好姑娘。
“哎哟姐姐。”保安啧一声,“您这个辈分算得……”
张楚岚给人回了个笑脸,刚轻松没几秒,小姑娘就开口问:“怎么是你来接我啊?”
他很快地回应了:“爸爸妈妈还没回来,今天你得跟我回去。”
“哦。”女孩撇撇嘴,“黄阿姨早上说,今天他们来接我。”
“对,但是他们那边有点情况。”张楚岚不清楚她能不能听懂情况这个词,但他还是这么说了,“你得跟我回去。是这样,你想哭的话憋一会儿,我们先出来你再哭。你现在哭的话,我怕老师不放你出来,我们就谁都回不了家了。
这个句子太复杂了。夏一朵眨眨眼睛,决定跳过去。
“好吧。”她说,“那我能再去跳一会儿呼啦圈吗?”
回家的路上。他给她买了杯西瓜汁。其实张楚岚不知道怎么和孩子交流,但好在食物能解决大部分问题。女孩的眼睛只往路边瞟了一下,目光就粘住了。她长了一双夏禾的眼睛,这使她的请求很难被拒绝。
有了西瓜汁,他在夏一朵心中的地位一下变得好高。他拉着她的手,听着她絮絮叨叨地说班里有个叫Tiger的男生昨天给她送巧克力,前天给她送棉花糖。她今天就偷偷从柜子上拿了饼干,两个人你一口我一口地吃掉了。张楚岚一边想:张灵玉是不是命里犯虎字,一边脑子里不知为何出现了张灵玉和诸葛青坐在凳子上,你一口我一口吃饼干的样子,不禁一阵鸡皮疙瘩从脚尖起到胸口。
他问:“你爸妈知道吗?”
女孩说:“妈妈知道。”
他又追问:“爸爸知道吗?”
小女孩比划一阵,她的词汇量在这卡住了,她咿呀着爸爸了半天,说:“爸爸不理我!”
哦,张灵玉在逃避现实。张楚岚想。
“那妈妈怎么说?”张楚岚问。
“妈妈让我吃。”夏一朵说完,咳了两声,“但是外面叔叔的,不可以吃。”
张楚岚笑了:“那你怎么喝我给的西瓜汁。”
“我认识你。”女孩说,“好冷啊!我都缩起来啦!”
于是他有些手忙脚乱地把衣服从小书包里掏出来,再不熟练地帮她穿上。穿个小外套好像比练炁还难。比这更难的是蹲下来直视她的眼睛。手机没有传来消息,张灵玉和夏禾依旧下落不明。
他眨眨眼睛。发现自己走神了。女孩已经松开手,啪嗒啪嗒跑到前面去踩栏杆的影子。不料脚一滑,整个人摔到地上。张楚岚心一悬,刚想赶过去,她自己站起来,又往前面跑了。
跑着跑着就长大了。
他悬着的那口气不知道什么时候松了下来。他想:现在小孩怎么跑这么快,腿还没有栏杆一半高,跑起来就像小蚂蚁似的。
张灵玉搬家之后,他便很少来这里。主要是因为起初这里东西太多,渐渐的大家对这里的印象就变成“乱”。可他打开门便反应过来:张灵玉怎么可能允许自己家乱。多半只是他不想让人打扰,夏禾便用她的方式推波助澜。
夏一朵轻快地把鞋脱掉。然后在门口沿着大人的鞋子摆好。换上拖鞋,蹦到角落去摆弄她的玩具了。张楚岚环顾四周,房间内无数生活细节就像海潮一般涌过来。外套、太阳镜、桌子上的牙签盒、桌角的防撞贴布。 他想起张灵玉留下的信息,便走向餐桌,很快地找到那本笔记。浅粉色的封面,上面贴满了小马宝莉的贴纸,一看就知道是谁的杰作。
他轻轻翻开它。
第一页是订书机钉上去的。果真写满了夏一朵的细节。包括她的身体情况,睡觉时间,洗澡水温的要求,过敏情况和饮食习惯。清单旁边,一个完全不一样,洒脱一点的字迹写着:不要让她吃太多冰激凌,她有些乳糖不耐。
再下面有一条带着下划线的:不论她用什么眼神看你,都要忍住。
张楚岚想:好吧,已经失败了。但至少不是冰激凌。
第一页像是新手教程。他没忍住翻开了第二页,想看看这个新手村会通向何方。一张新生儿的照片就这样掉出来。黑色的字体方正,却不像第一页那样公整。
[她出生了]
和四个字旁边落了一滴水渍,日期被墨染成了一片。张楚岚愣了愣,伸手去碰这四个字。纸张已经变硬,可那份感情与重量从张灵玉颤抖的肩膀上跃出,跨过三年击中了此刻的他。这是医院送的本子吗.
他后知后觉地发现,这是一个生命成长的日记。
生命在他这里一直很轻。如草芥,如蝼蚁。剔去一条命太简单了,尤其是在他们的世界里。轻轻一弹指,它就在空中消散了。他这几年见过太多的生死,自己也背负了太多的生死,生命变得像数字,就像王震球比划的手影,王也鬓间的白发。他更年轻的时候想,自己要是从没出生过,世界会不会变得平稳一些,会不会少一人死去。后来他想明白:不管他活不活,这些人横竖都要死,那干脆别浪费脑细胞,有时间多吃一份烤冷面。
可最初的念头从没离开过他,他好像想通了,但又从没想通。
他机械地翻着笔记,一页又一页地读下去。看夏禾和张灵玉在笔记本里吵架,看这个女孩子一个月,一百天,一岁,两岁。看她学会的第一句话,自己挑选的第一条裙子。一直看到五天前,张灵玉写下:[一朵知道我们要走,晚上一直不肯闭眼睛。夏禾说,你还是闭上眼睛吧,我要亲你爸爸了。她说:那我也要亲!]
他这才意识到自己低沉且微妙的情绪。
不应该是张灵玉。他想。不应该是张灵玉和夏禾。失联的人选有很多,偏偏不应该是这两个。这个世界上那么多人的房屋空空荡荡,无牵无挂,为何偏偏轮到世间生了根的人受苦。
时钟响了一声,小女孩跑到他身边,拉拉他的衣角,说:“师哥,我好饿啊……”
八点半。他走过去,想看看她到底在做什么。女孩像完全没注意到似的,专心致志地摆弄她的立体书。
过了好一会儿,她才从她的世界里出来。转头和张楚岚说:“师哥,我不想洗澡。”
张楚岚愣住了。心道太好了,我也不想带你洗澡。
他说:“那……那不洗吧。你爸爸留下的笔记里没说一定要洗澡。”
这下,他在夏一朵心中的地位更高了。她简直把他当神来崇拜,眼睛里的星星一闪一闪。
“我会洗手!”她一骨碌爬起来,抓住张楚岚的手臂,“我会……好好刷牙!”
“真厉害。”张楚岚说,“走吧,我们准备睡觉了。”
张灵玉知道了大概会疯掉。他想。太好了,这岂不是双赢。
他刚撑着腿站起来,就听见一阵嬉笑声。女孩像个炮弹似的跳起来,直接扑进他的怀里。张楚岚吓一大跳,大脑让他赶快接住她,身体却忍不住往后倾。夏一朵笑得更开心了,他却在用尽全力好让自己不磕到脑干撞死。
“姑奶奶……”他嘟囔一声,小女孩抱住他的脖子咯咯笑起来。她好轻,就像一只小鸟似的。
“你师哥小时候住在山里。”他抱着她去厕所,夏一朵就这样挂在他身上洗脸刷牙,“有事没事就抓鸟摸鱼的。我抓过好多鸟,你就和一只小鸟一样轻。”
她呜呜咿咿地说了什么。
“什么?”张楚岚问。
“我听不清。”
“你先把水吐掉,漱口,漱口知道吗?对,咕噜咕噜一下……”
她终于吐掉嘴里的泡泡,特别着急地说:“可是我不会飞啊!”
异人们早就习惯于跳来跳去,世界变得和生命一样轻。张灵玉和夏禾虽然并不会“飞”,但也能做出很类似的事情。可她还不会,她说不定还不知道异人世界呢。
张楚岚想,世界对于她来说还比较重。
确实很重。终于把手脚都洗了,这只小鸟嗖一下飞回卧室里。张楚岚这才发觉自己腰酸背痛。他呲牙咧嘴地站起来,看了看镜子里的自己——好的,还像个人样。
九点钟,依旧没有任何消息。柳妍妍甚至不给他发信息了。大家都从混乱中稳定下来,慢慢回到自己的生活中去。只剩下他站在张灵玉的生活里,这种感觉很古怪,像美术馆中心放了个赝品。
他关掉壁灯,在儿童床旁边躺下。夏一朵的小床和一张一米五的床连在一起,大小刚够一人陪睡。
“你害怕吗?”他问。
女孩眨眨眼睛:“不怕。”
“那我出去了?”他起了逗人的心思。她不出意外地嗷嗷叫起来。
“好好好……不出去不出去……”最后,他只得投降。女孩说,你可以把那个打开吗,那个!
她伸手去够一个投影玩具,张楚岚摁开它,一个迷你星空开始在天花板上旋转。
他们就躺在床上听着八音盒的旋律。张楚岚忍不住想,要是电话在这个时候响起来,然后传出来张灵玉的声音,故事就会有个美好的结局。可惜他等了很久电话也没响,太久了,久到女孩凑过来,裹着被子滚到他的胸口,问:“爸爸妈妈为什么不和我说话?”
“嗯?”张楚岚懵了。
她变得有点着急,爬起来跑到客卧的床尾。张楚岚这才注意到柜子上有个小小的白色摄像头。
“晚上他们说话。”女孩指着那个摄像头,“从这里,或者阿姨打视频……为什么不和我说话?”
她一着急,句子就变得七零八落。张楚岚愣住,想着:原来在这等着呢。她在幼儿园没哭,在路上没哭,一个人在家堆积木也没哭。原来是知道睡前父母一定会出现。可今天他们不会,没有人知道他们怎么了。可他要怎么回答呢?
比他想象中要困难。张楚岚想。那一瞬间,他脑子里出现了很多想法:说实话呢,还是撒谎呢?说实话吧,那要讲多少呢?她可以接受吗?她会不会哭啊,她要是哭了,他就真的没办法了。哎张楚岚,你怎么就接了这个活呢?
他的童年相当粗糙,他在土里打滚,被现实与沙砾擦伤,童话在几岁就消失了。他已经不记得母亲的温度,甚至连父亲的身影都模糊了。
三岁的孩子需要一个什么答案呢?
他当时需要一个什么答案?
他坐起来,轻快地爬到她身边。他说:“你想爸爸妈妈和你说话。”
女孩撇撇嘴:“他们每天都和我说话。”
“嗯,但是今天不行。”他用被子把女孩裹住,又把她抱到怀里,“今天,我们不知道他们去哪里了,所以视频也找不到,摄像头也找不到。”
“太坏了。”她说。
“太坏了。”张楚岚也说,“但是他们会回来的。”
相信夏禾不靠谱的人生规划一次吧。他想。
女孩又问:“那爸爸妈妈什么时候回家呀?”
“我不知道。”张楚岚说,“可能明天,可能后天,可能下周。”
“哦。”女孩忧伤地说,“我好想爸爸妈妈,爸爸妈妈和我说‘我爱你’,没说,我该怎么睡觉呢。”
他们安静了一会儿。张楚岚显然不知道怎么哄三岁的小女孩,只能轻轻用手一下又一下地拍她。
“他们没事的,他们很好。”过了一会儿,他莫名其妙地说。
“嗯。”女孩点点头,“我知道啊。”
这把他整懵了,于是张楚岚问:“你怎么知道的”
她给他看枕边的儿童手表,张楚岚看见右上角一颗星星。
“这颗星星在闪,妈妈很好。”她组织着词汇,觉得一个好字没法表达,又说,“很健康!”
健康对于她来说应该是个很好的词汇。每天早上去幼儿园,老师说,你真是个健康的小朋友。上常识启蒙的时候,老师说健康是最重要的。我们洗手是为了健康,好好吃饭是为了健康。健康是什么意思她不懂,但健康一定是好的。张灵玉也许就是这么和她解释的,不然健康这个词不会在这个时候跑出来。
但健康对于大人来说,好像是个很遥远的词。张楚岚听见这个词,下意识想起自己上一次规律的睡眠:大概是三年前吧。他肯定没那么健康,他肯定夏禾也没那么健康,也许张灵玉很健康,好吧,张灵玉一定很健康,宝儿姐也很健康,对了,宝儿姐红薯烤得怎么样了。不知道北京郊区能不能看到星星。
他忽然有点想她。
女孩一直举着表,张楚岚干脆接过来研究一下,顺便把她的手压下去,星星就在这个时候闪了一下。张楚岚眨眨眼睛,发现了什么。
“可是……”
他觉得那颗星星好像是手表厂商的logo,它被镶在右上角,不论何时都反着光。它永远不会黯淡。张楚岚忽然意识到。这是个承诺。
他之前和夏禾喝酒——真好玩,他们二人不怎么说话,却能在几句之内聊到重点。夏禾刚结束产后恢复,解了酒禁,他当时说:“我很惊讶,你为什么会……落地。”
我还以为我们这种人,看惯了起落,受尽了目光。不会再回到生活的苦海里,更别提再带一个生命来。
他没说出来,但他知道夏禾明白。女人只是晃晃酒瓶,说:“嗐,更多的就是当时心情好,想做就做,想落就落了呗。”
张楚岚知道这不是真话,于是夏禾耸耸肩,又说:“我还是喜欢当个人。我又不是自己想要有异能的,对吧。”
他俩的酒量差不多,属于心里放松的时候都不是很能喝。最后,他们都有点上头。夏禾一拍他的大腿,整个人瘫在桌子上说:“我该怎么和你解释呀……总之爱真的很美。张楚岚,我和你说,爱这个东西……真的很美………”
夏一朵不知道他在可是什么。她扯了他的衣服半天,最后又从他身上滚下去,两只眼睛滴溜滴溜地转。张楚岚说:“没有什么。睡吧。”
夏一朵说:“你不用回家吗?”
张楚岚无奈道:“还不是为了你……”
“你不回家,爸爸妈妈会着急。”她却自顾自地说下去,“那可不好了。”
张楚岚张了张嘴,最后说:“我的爸爸妈妈不在家。”
“噢。”小女孩看过来,“那他们什么时候回家?”
他没再说话。因为他有些不清楚该如何在不吓到她的情况下同时说出真话。她只需要知道张灵玉和夏禾会回来,一定会。这是他们让她相信的,他觉得他们一定会信守承诺。
“没事的。”最后夏一朵揪揪他的衣服,“他们会回家的。”
“我知道。”他说,“晚安。”
“好吧。”女孩眨眨眼睛,“我爱你,我闭上眼睛了。”
这是什么睡前仪式吗?张楚岚愣住了。
“……我也爱你?”他犹豫地说。
她点点头,真就这么睡着了。脸颊随着呼吸轻轻起伏,就像一只圆鼓鼓的小麻雀。
他想起来,却发现孩子揪着他的衣服,他不知道她睡得有多深,只能一动不动。不知不觉,他也跟着睡过去了。他好久没有这么早睡,因此睡得格外浅。
凌晨三点。他被窸窣声吵醒。一个声音不知道从哪里在和他说话。他几乎是弹起来,找了半天,发现是柜子上那个小小的监控摄像头。
“啊,碧莲啊——”那边的声音很小,但他还是马上认出来了。
“她怎么样?”夏禾在那边问,“我终于拿到手机,刚充上电……她还好吗?”
“没,从腾冲出来,隔离!哇,行程码他妈的带星,我真的无语……刚拿到设备,我们微信说……吓到你们没有?”
“啊?什么火车?我的天,我刚打开微信,柳妍妍真的疯了。哦,张灵玉可能正在充电,他估计也快疯了。”
“你去睡觉吧,明天再聊吧,晚安了,谢谢你啊。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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