禾:
展信佳。
说实话,我不知道我是以什么心态写下这封信的。我正在挪威奥斯陆,临近海港的某家咖啡厅。天色逐渐暗了,海面,天空,街道,一切都是蓝灰色的。怎么说呢,很适合我这样无趣的人。哈哈。
挪威的日照没有意大利长,更没有意大利灿烂。我喜欢这里宁静的天空,悠然的海鸟和鱼。可心思却总飞到南方去。我在海港采集数据的时候,在实验室熬夜的时候,在家整理材料的时候,只要有一刻闲下来,我就忍不住想托斯卡纳。
我想那里的阳光,想它倾泻下来的样子。想念一望无际的天空和对比度极大的白云,想念街上五颜六色的布料,草坪上的花朵,街头咖啡馆里面包上的火腿片。
想念每一个画面里的你。
想念我们的白天和夜晚。还有你从阳台跨进我房间的样子
命运真神奇啊,一次异国的散心旅行,竟然能让我如此挂念。我一开始不知道你是谁,你似乎颇感惊讶。我掏出手机时,你阻止了我。
看来你是个能被搜索到的人——我当时就猜到了,别再小看我的脑子,好歹它也帮我拿了个硕士学位。但是你不让我搜,我也没有搜。
如果我告诉你,直到现在,我也没有搜呢?
其实我有隐约猜到你的地位。看过你打那几个电话,很难不去猜,不去联想。我甚至惊讶于你可以凑出这十天。看你打电话的架势,像个日理万机的女王,帝国没了你,不得和无头苍蝇似的。
但我幼稚地想,只要我不去搜索,不去揭穿,我就永远不知道你是谁。我不知道你的帝国,你的负担,在我这里,你永远是在草坪上打滚,沾了自己一身草叶的人。一个喜欢吃马苏里拉芝士配番茄和罗勒的,开心了会皱鼻子的人。
托斯卡纳很美。我想我这辈子都不会忘掉这个地方了。也许我们会在世界的某个角落再见,也许在欧洲的某个小花坛后面,也许在上海的某家拉面店,谁知道呢。世界很大,但也很小,我想,我只能这么安慰自己了。
我会寄出这封信。它没有地址,估计会躺在邮箱底部,然后被工作人员扔进垃圾桶,最后被废纸回收吧。
没事,至少也是环保的进步。要是这封信被压在垃圾填埋站里,我真的会流泪的。:'(
那就这样吧。你要幸福。
你永远的旅友,
张灵玉
于挪威奥斯陆。
-托斯卡纳花园-
1. I colori
我恨意大利。
我们坐在庭院里吃早餐,安德鲁端着溏心蛋和烤面包走过来。他被阳光炙烤成小麦色的手肘轻轻擦过夏禾的肩膀。她笑着回头抗议,安德鲁就耸耸肩,摆出意大利男人那副风情万种的样子。
“我听不懂英语。”他微笑着,大鼻子下的嘴角翘起来,“女士,你说什么?”
可这句话就是用英语说的。夏禾笑得更欢了,甚至伸手在男人手臂上拍一下。安德鲁流畅地放下早餐,给了她一个飞吻。
八月。大部分庭院花朵都已过了花期,只剩零星几朵自由地沐浴在阳光下。
最耀眼的却是我眼前这一朵。
夏禾粉色的长发快被阳光染金,那双浅蓝色的眼睛倒映着托斯卡纳一望无际的天空。她是我隔壁的房客,说起来,我们的相遇颇具戏剧性。三天前,我拎包入住这家民宿。午后,正在我换衣服准备出门逛逛的时候,这位冒失的女士走错房间,一把扭开了我的房门。
我的头正卡在衬衫里,实在分不出神回应她,只能用我光裸的背迎宾。更别提我听见她道歉的声音就闹了个大红脸。说实话,比起道歉,她上扬的尾音更像是在说:噢——谢谢款待。
我的意大利之旅便如此写下第一笔。
可真是浓墨重彩啊。
不过,话说回来。在一个陌生的国家,陌生的小镇,陌生的民宿里,竟然还能遇见同一族裔的人。我不经感叹华人征服世界的能力。
在这种时候还能分析——看来我真的很理性。
好吧,我所有的朋友都是这么说的。
理性,正直,冷淡。生活中只有数据,分析和结论,就像化学实验室里透明的直筒量杯:精准且无趣。
你需要一场旅行。朋友说。你的生活需要一点色彩。
老实说,我并不这么觉得。我觉得我的日常生活已经够有意思了。实验室里,微小的成分生出万千变化,虽然过程重复干燥,但习惯了,流畅操作也像一套舞蹈,不是吗。
我就是这么和诸葛青说的。后者如此回应:“在你被试剂洗脑之前,你应该去看一点真正的舞蹈。瞧,因为生活太过乏味,你已经产生幻觉了!”
最后,连我的导师也说。灵玉,这个八月,趁着假期。你要不要去散散心?
好吧,既然所有人都这么认为,也未尝不可。
诸葛青听我这么说,立马举起手机,兴致勃勃地扳过我的肩膀,给我看了一打旅行地点。我眨眨眼睛,目光停留在意大利的托斯卡纳。
他说,选得不错!
事实证明,这是个无比错误的决定。
我坐在餐桌对面,安德鲁把餐盘放到我面前。我抬头看了一眼他。目光相接的时候,这男人眨了眨橄榄绿的眼睛,冲我露出一个狡猾的微笑。
该死,他一定看穿我了。
随后,安德鲁自然地后撤,和夏禾聊起下午的计划来。
“你想去溪边看看吗?还是去镇上喝点咖啡?”
他的英语流利极了。
夏禾学着他的样子耸耸肩,说:“我可不知道。我只想在床上躺着,最好一动不动。”
安德鲁笑起来,说:“你们华人可真奇怪,来到一个新的国家,却只在乡下的屋子里窝着。”
夏禾摆摆手,安德鲁爽朗地跳开,回去厨房里了。现在,庭院里就剩下我们两个人。
夏禾看着厨房,轻笑了一声。随后转过来,用那双明亮的眼睛看着我。
“你下午要做什么?”她问。
你刚才才说过,你想在床上躺着。我想。
于是我干巴巴地回答:“我不知道。”
她眨眨眼睛,问:“想去兜个风吗?”
“可你才说,你想在床上躺着。”
“啊,你也想来我床上躺着?”
我恨她。
我怎么都想不到,会有这样一个人出现在我的生命中。依旧回到第一天,晚饭时间,夏禾看到我便热情地介绍了自己。
“您好,我叫夏禾,今天下午真是太抱歉了。”
多傲慢啊,我想。哪有人刚道完歉,就能如此潇洒地把头发撩到脑后,朗声询问今晚的菜单。就连一丝寒暄,一句多余的话都没给我留下。好像我们尴尬的第一面从未发生过。
她穿着酒红色的吊带衫,紧身布料勾勒出她的身材曲线:让一般的男人或女人来评价,答案都会是绝妙。我内里是个正常男人,可并不想显得自己轻浮或不尊重,所以我选择避开视线,拒绝谈论她支着脑袋前倾时小臂微妙的曲线和圆润的肩膀。
晚餐进行到一半,夏禾忽然问我:“哎,你是不是讨厌我啊?”
哪有人在第一顿晚饭,就问这种问题?
我无语地抬头,试图无视她盘子里被撇到一边的烤西葫芦。
我该怎么回应呢?
客套的:我当然不讨厌你。
无情的:是的,无礼的混蛋。
以及属于张灵玉的:我不想承认,但是有一点儿。
她笑了。这个笑容在未来我还会见到几次。但这是我第一次看到。
我认为世界上有两种笑,真心的笑和不真心的笑。夏禾属于百分之七十八的后者,可你偏偏能读出她百分之二十二的真心。
将事物分门别类贴上标签是我的职业病,夏禾就像一个无处安放的存在。那么突兀地出现了。就像她最初扭开我的房门一般,突兀,明艳。
像托斯卡纳的八月的阳光。
太阳游移着,光便一阵阵穿过树梢,热烈地打在土橙色的墙上。
心思回到晚餐。她笑着,没再回应。空气一时间凝固得让人难以忍受。
于是我将萦绕在心头的那个问题抛出:
“你不喜欢吃西葫芦?”
夏禾低头瞄了一眼,说:“对啊。”
托斯卡纳美极了。站在二楼的小露台,面前的田野一望无际,宛如一块巨大的拼接布。云影间洒落的阳光变作细密的针脚,远处暖色的城镇则是绣花图案。小溪从我们的民宿前流过,旁边还有一片小树林,据说从这里驱车两小时,便能看到海。
什么都有,不是吗?
可我独处的时候总想起夏禾。也许,正因为这是一场寻找颜色的旅途,她又是我目之所及最色彩缤纷的存在。
我想起我们枯燥的谈话:
“哎,你是哪里来的?”
“旧金山,你呢?。”
“我啊,上海来的。”
“上海。”
“那你会说普通话吗?”
“只会一点点,呃……你好?”
“好吧,确实是一点点。”
“如你所见。”
“除了幼儿园小孩都会的这些,你还会什么?”
“谢谢,对不起。然后,我能听得懂一些,呃,骂人的话。”
“果然如此。”她学着我这副呆板书生的样子。然后噗嗤一声笑出来。
又是那副笑脸。
“光听不会说,很有你的风格。”她走下台阶,进了花园。
民宿有一个特别棒的花园。
住进来的第一天,我们擅长调情的好管家安德鲁就很遗憾地告知我:“最美的季节已经过去了,您要是早一个月来,院子里的花可都盛放着呢。绣球花,金银花,满天星……实在不行,您还可以晚一个月来,您看到后面那朵大丽花了吗?九月份,它们开得可好了。现在,就只有零星几朵我喊不出名字的白花儿,噢,只有波斯菊还能赏点面子。哈哈!现在的花园像座森林,什么都是绿色的。”
后来我发现,一般情况下,他可没这么能说。他更喜欢在一楼的露台弹吉他,和相熟的青年人边喝红酒边开玩笑。只怪这座花园是全民宿的骄傲,谁都能对它滔滔不绝,尽管他们谁都不是园丁。我只见过园丁一次,他弓着背,在绿叶之间用意大利语激昂地说话,我觉得不是什么好话。
可我喜欢这座花园绿油油的样子。爬上铁篱笆的,厚重的绿色叶片让我感觉到安全。更别提这座花园布置得紧凑极了,像座迷宫似的。
夏禾也很喜欢。
“唤起一些童年的回忆,你看过千与千寻吗?”我们坐在白色的花园椅上,夏禾倾身问我。还不忘扯过我的手,贴过来给我看她的手机屏幕。
我看了画面,才知道她一直在讲的“Chi and Chihiro”是“Spirited Away”。夏禾听到这片子的英文译名,眉毛和眼睛都皱成了一团。
“你们美国人叫它‘灵魂走开’,认真的吗?”她不可置信地问。
我试图无视她身体的温热和柔软,但是完全失败。我古怪地把手抽开,低声解释:“Spirited Away指的是,被神秘力量带走。这是个动词的固定搭配。”
她翻了个白眼:“拜托!”
我不明白怎么了。
夏禾一副无奈的样子:“先生,我们在一座美丽的花园里,现在是一个美丽的下午,有微风,阳光,茂密的树荫——这里像个童话。然后你在这给我上英语课。”
我固执地说:“是你先问的。”
夏禾把头扭开,似乎是觉得我没救了。我们便像两个闹别扭的五岁小孩,在花园的树荫下无言地坐着。只可惜我们都喜欢极了这个地方,没有人想要让步离开。
微风和煦地送来番茄的味道。民宿已经开始做晚餐了,天空也慢慢变了颜色。从饱和度极高的蓝,褪成了属于日落时分偏灰的颜色。这让我想起蜻蜓的翅膀,真奇怪,明明蜻蜓的翅膀是透明的,我却总感觉它是夏日天空的颜色。
我们静静地坐在白色的椅子上,慢慢地变成日落时分的两个黑影。夏禾先起了身,伸了个懒腰,无言地离开了。
她有几缕发丝在肩头翘起,在微风的吹拂下轻轻颤动。我视力也没有很好,但就是看得很清楚。
她的手指,肩膀。她纤长的睫毛下,那双明亮的眼睛。
我到底是什么时候,如此深刻地看过她。
我不知道。
但那天晚上,夏禾坐在一楼的露台,和安德鲁还有他的朋友们混在一起。他们一起弹吉他,一起喝酒吹风。意大利青年说,夏小姐是很美丽的珍宝,应该永远留在这里。
另外一人揭穿他:“你上一次,对芬兰来的露米,乌克兰的娜塔莎,南非的艾米莉亚都是这么说的。”
安德鲁则大声说:“我的老天爷,而你记得她们所有人!”
他们哈哈大笑起来。夏禾也笑了,这是我第一次看见夏禾真实的笑。她在那边有了温度,这厢玻璃后的我就显得像个瘦长的、凄凉的影子。
我的心中顿时泛起一阵古怪的感觉,就像喝到了蔬菜汁底部的糊糊。我扭头不看他们,专心地在我的电脑上敲字。
敲了好一会儿,她的声音还是钻进我的脑海,怎么都无法驱散。
真讨厌,太吵了。我想着。于是,我合上电脑,回到房间,把所有声音都挡在外面。
可无声的时候,我的眼前又出现了她。
我崩溃地叹了一口气。
张灵玉啊张灵玉。我记得你不是这么肤浅的人。
那天晚上我梦到色彩。那是一场很迅速的梦,我坐在一列地铁上,眼瞧着它轰轰烈烈地开过日出时的金门大桥,红桥的吊索迅速闪过,车又开进金色和粉色的云里。
游乐园,电影院,孩子手中的棉花糖和飞起的气球。蓝天之下朋友的呼喊;橄榄球乘着欢呼声飞过草坪;感恩节前夕妈妈第一次带回来一整只橙色火鸡。我看到好多画面,纷纷扬扬里,有谁无声地告诉我,我梦见了爱。
我于凌晨醒来,百思不得其解。归纳总结了好一会儿,最终决定把色彩定义为爱。当我的世界不再是一个色调,不再是重复的烧杯,离心机,滴管,上班路,白色天花板,说明我正在被爱拜访。
我翻了好几次身,那张可怜的单人床有点受不了,发出一声抗议。于是我决定起身,去小阳台欣赏凌晨四点半的托斯卡纳。
我发誓,我没想到会看见她。
我那美丽的、使我感到烦心的邻居。此时正坐在她的阳台上,静静地看着黎明前,一点灯光都没有的田野。
风轻轻撩动她耳际的发丝。听到响声,她回过头来,看到我后,眨眨眼睛,说:“早上好。”
我说:“早上好。”
她说:“是不是有点太早了?”
我没回应,只是在阳台的椅子上坐下。我想要安静,她也想要安静,气氛刚刚好。
静下来,你能听见很多东西。在实验室的时候,你能听见机器的嗡鸣,程序完成时的嘀嗒,教授在走廊上的脚步声。而田野明显比实验室广阔。我坐在黎明前的露台上,听着风挠动野草,风摇动果树。比起机械的运作,自然里更多的是呼吸。花园的呼吸,天空和云层的呼吸,我的呼吸,夏禾的呼吸。
留意到她的呼吸,是一种很奇妙的感觉。
那是很细微,甚至渺茫的声音。气流像蛛丝一般纤细,有时候会消失,有时则加重。我好像是薛定谔箱子里的猫,我直视着面前海军蓝色的黑暗,听见夏禾的时候,她就在我身边,听不见她的时候,她又消失了。
就像一场捉迷藏。
没过多久,天光从我们的右边亮起。我能感觉到那一刻我们二人之间尴尬氛围——我们既想留住这一刻,留住安静和我们微妙的连接,又无比期待太阳的升起,去看日出那瞬间,给世界带来的万千色彩。
该死的。我的脑子里出现一个很不恰当的比喻:这就像高潮来临前的瞬间。你清晰地看见未来的定式,身体已经往上攀升。极乐的云层就在眼前,好像随时能顺着这座滑梯向下冲去。可你正握着对方的手,两具身体正温柔地贴在一起,就像饮用蜂蜜水那样舒适。
可日出总会来临,就像不论愉悦与否,性总会结束。
仅有的几丝云雾变成粉色,我听见夏禾那边传来动静。我想,她最好不要拿出手机拍照,这无异于给这段时间画上一个俗气无比的句号。
于是我无法控制地回头看她,夏禾瞥了我一眼,说:“别拍照。”
我想,我没控制住上扬的嘴角,而她看我一眼就全懂了。
我讨厌我们之间的默契,我们才认识三天。
我把头扭回去,天边的颜色越来越浓,直至日出点亮世界。我发现黎明海军蓝的绸缎下,托斯卡纳的田野是如此……色彩缤纷。日出橙红色的光就像是火焰,在田野的格子间跳动、播种、蔓延。
燃烧。
夏禾松了一口气,舒适地靠到椅背上。我这才注意到她穿着一身墨绿色的丝质短款睡衣,有大面积的皮肤裸露在外。
“你不冷吗?”我不禁问。
夏禾嗤笑一声,毫不在乎地说:“更冷的时候多了去了,我觉得现在很舒服。”
“好吧。”我说。
我以为我们的谈话将就此画上句号。毕竟我们前几场对话都是这样,夏禾却说:“这是我第一次和一个人,在二十四小时内看完日落和日出。”
于是我再一次扭头看她。
此刻的夏禾脸上什么妆都没有,眉形和睫毛却依旧很好看。两个阳台之间的距离比我想的要近,应该只有一步之遥。我可以看见她清澈的眼睛,在阳光的轻抚下,浮现出我没见过的柔和。
“而我感觉还不错。”她说,“你呢,来自旧金山的张先生?”
我说:“是的,非常美。”
那一瞬间,我不能、或是不敢承认我在看什么。我在看一抹特别的色彩。她汇聚了一切吸引我的颜色,谜题的雾蓝色,云霞的浅粉色,还有让人无法挪开眼睛的、令人恼火的,托斯卡纳阳光的金色。
但有一点是能肯定的:我没在看日出。
2.Le Campo
她问,要不要去兜风?
你也太喜欢兜风了。我说。你前天在城里晃了一天,昨天又去了海滩,难道不累吗?
她的肤色肉眼可见地变了。第一天的夏禾白得像个吸血鬼,我西海岸的同事要是看见了,肯定要对着她来一场名为“维他命D对人体健康有何影响”的学术报告。这几天,她像一只被放出笼的鸟,一有闲暇时间就溜出去在阳光下打滚。
而托斯卡纳的阳光也毫不吝啬,用它灿烂的金黄吻遍了她每一寸肌肤,从唇角到发尾。夏禾坐在我对面,说:“我嘴唇又干了。”
我抬起眼睛:“噢,我还纳闷呢。(Oh, I wonder why.)”
她“嘁”了一声。
“别读了,跟我去逛逛。”她伸手拍了拍我这侧的桌子。米色桌布被扯出褶皱,小朵小朵的铃兰印花被挤到一起。
我看得心烦。干脆放下书,问:“什么时候?现在外面太热了。”
是真的很热。远处,田野上的热气变成一缕一缕的。就像梵高的画作那般。
她瞅了一眼,轻轻撅起嘴,好像很无奈似的。
“四点半,五点多?”她提议。
“好。”我把书平放下来,又把它的底边与桌边摆齐。夏禾在那边看着我,没多说什么。
“你是做什么的?”她问,“在旧金山。”
“正在攻读博士学位。”我回答,“研究的内容是……呃,不同环境下藻类的繁殖,以及它们对当地大气的影响(Algae reproduction under difference circumstances, and how they affect the local atmosphere.)”
夏禾眨眨眼睛。
“太多英语了。”她说。
“确实有点多。”我回答。
“藻类?”她重复了一遍这个词。
“就是……蓝藻、绿藻……紫菜。紫菜知道吗,就是包寿司的那个。”
“哦,你说这个我就懂了。”她一个后仰,手轻松地挎到旁边的椅背上,就像挎着谁的肩膀一样。
“所以,托斯卡纳也是学位的一部分吗?”她指了指桌子。
我看着她的眼睛,从窗外透进来的阳光里,窥见托斯卡纳蓝色的天空。我摇摇头:“不。”
“不?”
“放松。我的朋友觉得我脑子已经僵死了。他让我来放松。”我说。
“那你僵死了吗?”她有问。
我把手覆在那本书上,“据我所知,没有。”
她笑了:“我觉得你的朋友说的挺对。”
“认真的吗?”我皱起眉头,心里又纳闷起来。夏禾和诸葛青身上有种相似的习性,诸葛青经常带着妆从后台走出来,大大咧咧地把手臂挂到我肩膀上,然后听着我对剧目的分析不断摇头,说如果剧作家都长着我这样的脑子,世界早就因为无趣而终结了。夏禾现在抬着下巴的样子令我想起他。
“开玩笑的。”夏禾却说,“我理解你。这种在……反复的枯燥中看见美的感觉。我理解。”
“美?”
“不美吗?亲爱的,你应该看看你刚才的样子。你提到‘皂类’的时候,就像提到……提到早餐。很期待,很喜欢。就像,呃,舞蹈。”
舞蹈。
“我不知道怎么说了。”她说,“我的英语就到这里了。”
“是的。”我却像突然活过来似的,“就像舞蹈。每天做着一样的事情,走相同的路,观测数据,把数据敲进电脑里,做实验,清理,回家睡觉,第二天醒来。就像圆舞曲一样!我之前和青解释这件事,他说我已经没救了。”
夏禾怔住了。她先是眨了眨眼睛,随后嘴角也慢悠悠地扬起来。她先是清了清嗓子,又慢条斯理地说:“嗯,第一,刚才那段话我只听懂了百分之四十。”
噢。我想。
“第二。”她说,“我能看出你很激动……你自己看看你把手放哪了。”
我一低头,这才发现自己的手正覆在她光滑、柔软的手背上。我连忙把手抽回来,结果动作过大,把那本书打歪了。桌布也全扯到一起。
铃兰盛放。
我讷讷地把手放到桌下,抬起头,像做错事一样看着她。夏禾微微张着嘴,像是被我这套流程惊呆了。她先是从喉咙深处挤出几声笑,直到她的身体实在装不下这些快乐,一阵大笑爆发出来,直接把她击倒在餐桌上。
我满脸通红。
一望无际的田野。
这在西海岸是罕见的景象。我们有延绵的落基山脉,落日的金门大桥和五彩斑斓的街头涂鸦。可惜以淘金起步的地方,注定没有宁静悠扬的田园,我就在灰色和米色的楼房中长大,广阔于我而言一直是海洋的代名词。
夏禾走在我前面,用手轻轻抚过一根又一根芒草。她回去换了一身衣服,现在穿着印着小玫瑰的米黄棉质上衣,搭着一条米白背带裤,附带一个很有田园风情的草帽。这是个缓坡,在我停下来四处张望的时候,夏禾已经爬到了坡顶。我抬头一看,她的背后正是没有边界的蓝天。
“你好像要飞起来了。”我说。
“你说什么?”她问。
“我说……你等等。”
我手忙脚乱地从口袋里掏出手机。调整了好几个角度,都拍不出我眼前她的样子。于是我又把手机放下,夏禾在那厢说:“你要是不会拍,你就随便按吧,总有一张好看的。”
我在这边嘟囔:“那可不一定。”
她在上面又说:“哦,算了,也不一定。”
我歪过头,疑惑地看了她一眼。她却把眼神挪开,看向天际了。
我放下手机,就这样静静地看着她。我们更喜欢用眼睛,而不是用镜头记录一切。
“我不是不喜欢镜头。”谈起这个话题的时候,夏禾是这么说的,“但是见太多了。我很擅长应对镜头,只要有镜头,我就会进入那个模式。就像穿衣服,对,我看见镜头,就像套上了衣服。”
“你的意思是,你被束缚了。”我认真地说。
夏禾侧过脸来:“我的意思是,我更喜欢裸奔。”
“哦。”我合上了嘴。
她又笑了。我们坐在草坡上,闲散地看着太阳落下。落日卷走所有色彩,把田野上的一切都漆成深重的墨绿色。夏禾叹了一口气,就这么躺下去。
“不扎吗?”我问。
“有点儿。”她说,“你如果把手垫在我腰下面,就不扎了。”
我看着她,她飘渺地看着天空,于是我又向她确认:“你是认真的吗?”
“没有人和你调过情吗?”她反问我。
我诚实地说,确实没有。好吧,高中的时候曾经有,有个女生问我可不可以去我家学微积分,我说我家不可以,但是如果你想听微积分的话,我可以给你讲一讲。于是,我在放学后给她上了两个小时的三角函数。自那之后,再也没有发生过类似的事情。
她爆发出一阵大笑。
“你是真的不知道她在做什么,还是想用你的方式拒绝她?”夏禾问。
我嘟囔说:“也许五五开。”
“你还讨厌我吗?”
“什么?”
“第一天。”她把手放到脑后,“我问你,你是否讨厌我。”
“嗯。”
“你还讨厌我吗?”
“呃,五五开吧。”
“你个混蛋(You asshole)。”
“哇,你哪里学的这个词?”
“讲人类身体的单词书。”她眨眨眼睛,又拉长了语尾说:“哎,别装了,你太喜欢我了。”
“你有证据吗。”
“嗯……我就是知道。”她说,“我见过的男人太多了。反正肯定比你见得多。他们喜不喜欢我,我一眼就看出来了。”
“你看错了。”我嘴角勾起。
“没有。”
“真的。”
“绝对没有。”她扯扯我的短袖,“躺下来吧,怪舒服的。”
“你想做什么?”我觉得她准没安好心。
她干脆不作解释,转而双手抱住我的手臂,直接把我往下扯。我一个文弱书生怎么打得过她。于是天旋地转,头晕目眩,再眨眨眼睛,视野里只剩下浅红色的天空和几根朝上疯长的草。夏禾在我旁边笑个不停,她抱着我的手臂,我们的手指不知道什么时候勾在了一起。
“你疯了。”我说,“女王大人。你知道你会离开,我也会离开,你知道我们属于两个世界,对吧?”
她的声音骤然冷下去:“我当然知道了,你有必要在这种时候说这些吗?”
我说:“在做出决定之前,我通常会衡量一下。”
夏禾冷笑道:“我看你的手可一直没松。”
我将手指松开:“我随时可以。”
“混蛋。”她喃喃道。
“我只想确认你是不是认真的。”我扭过头去,发觉她依旧看着我,“我不想有人受伤,不论是你还是我。”
夏禾加大了音量:“想让我受伤,你还是差了点。”
我说:“我知道。”
我们静静地看着对方。凉风抚过田野,野草轻轻挠动我裸露在外的皮肤,像蚂蚁在爬,像火在烧。远处,明亮的金星宣告暮色的降临。这次我们谁都没有移开视线,就像一场博弈。我确实不喜欢她。我和自己说。她太过于张扬、太过于耀眼。而实验室最害怕的就是火焰,它可以点燃一切、摧毁一切。如果那发生了,我赖以生存的一切都会被毁灭。数字、刻度、统计算法、线性趋势,一切研究成果都会消失。
我一点也不喜欢她。
夏禾看着我。而最后,她移开了视线。
她用中文说了什么。
我说:“你不会在咒我吧。”
她回过头来,忿忿地说:“我说过了,想让我受伤,你差远了!”
她站起来,率先离去了。我远远地落在后面,思绪随着天色一同变暗。心里想:好吧,我没有不喜欢她,我只是不够喜欢她。我还没有爱上她呢。好吧,我确实记住了她的温度。可那是身体层面上的,挂钩于性而不于爱。这样对于她而言也是不尊重的。要说爱情,亲吻一个人就像在心中烙下一个痕迹。我每触摸她一次,脑中的神经网就掠过一道电流。到了分开的时候,这些电流又将神经网撕开,将记忆撕开。我宁愿少一些麻烦。
可为何我已经感到撕扯。
我看着她越来越小、逐渐和田野融在一起的身影,身体和灵魂似乎被什么撕开。有个声音在脑中轻盈地哭泣。它想追上去。我知道。正因为如此,我的脚步更加平缓,稳定。
天色越来越暗,只留最后一道野火般的暗红横亘在地平线上。我安静地呼吸着,意大利紫蓝色的空气被我装入脑中。也许这样就能安静下来,也许这样就能忘记一切。忘记心跳,忘记悸动,忘记她与他们喝酒时露出的笑。
我慢慢地走回去,银河逐渐浮现于我头顶,降落在我身后。夏禾在泥土路前停下,回头看了我一眼。
田野的坡度给了站在高处的人背后一片天空。我在奥斯陆写下这些文字时才后知后觉。于我而言,夏禾定格在下午四点的骄阳里,与麦芒一同疯长燃烧。而背靠着银河的我,于她而言是否意味着黑夜呢?这个来自海对岸,或许终生都不会再见的人,就这样来了又走,在她色彩缤纷的世界里插入一个单色的意外。这对于她来说又是什么样的感觉。
她要是如外表所示,是个真风流人也好。爱情可以和水一样流过她的身体,从后颈轻快地淌到脚跟。那我便不值一提,只是溪流里的一滴水。可她偏偏不是。这是她后来同我说的,她说她很少动心,动了心便会永久地记住。痛苦也好,欢愉也好,全部变成她身体的一部分,变成沟渠,变成指纹。那天她说完,便把手轻轻地搭在在红酒杯上,静静地看着夜色中的田野。在那之后她会亲吻我,而我没有躲开,因为那时我已彻底臣服于她。
可那都是后话,这时我还没有下定决心。
我要是能追上去就好了。
3.Fuochi d’artificio
她接下来两天都没有理我。
这是自然的,我记得本科夏季研究的时候,同事第一稿漏了我的名字,我两个星期没和他说话。比起我,夏禾可能做得更好。至少她没在当晚直接把白葡萄酒泼我脸上。
夏夜明明短暂,却总是显得漫长。也许是冬季大家都只想睡觉,又或者短暂的东西显得珍贵,诗人和歌者就总想从夜晚的水池里捞点钻石。但夏夜总是使人记忆深刻。今天晚上,诸葛青给我打来视频电话,除了混乱的画面,我还听见服务员大喊“358号?358号您的生蚝好了!”,看来他正享受着他的时光。
“托斯卡纳怎么样?”他问,“我推荐的民宿不错吧?”
“和价格相匹配吧。”我说。
他哈哈大笑:“我听见钱包流水的声音了。”
我说:“托你的福。”
“你没有不开心吧!”他开朗的声音传过来,“你听起来挺普通的。在意大利,人不应该普通才对。”
“我确实很普通。你不是说,我到哪都很‘普通’吗。”我平静地回应。直到楼梯发出一阵响声,夏禾上穿紧身红色吊带,下着深蓝牛仔超短裤,蹬着双酒红色高帮匡威,就这样出现在我的面前。
她戴着一副粉色渐变的墨镜,长发一看就是打理过。她走过的时候,小爱心型的耳环差点闪了我的眼睛。
门口传来汽车发动的声音。随后是安德鲁深情的呼唤:“快来吧,野花,要赶不上烟火了!”
她不紧不慢地往外走。我抬起眼睛看她,刚好撞进她蓝色的眼睛里——哦,她也在看我。
她很快就把眼神错开。
我说:“出去玩?”
她哼了一声,摆摆手:“去看烟花。”
我往后靠上民宿的石墙:“我猜你不会很清醒地回来?”
她说:“应该还能认得出你是谁吧。”
说完,她回头看了我一眼。她前脚已经迈出门去,门廊橙黄色的灯将她暗紫色的影子投在墙上。夏禾荡秋千似地向后晃了一下,给了我一个我看不懂的眼神,随后,她脚一抬,轻快地迈了出去。
那个瞬间很长。以至于我花费了接下来的两分钟回味。诸葛青不知道什么时候想起来手机这头还有个我,强行把神游的我叫了回来。
“你还好吗。”他说。
“我很好。”我下意识回应,“很好。”
他凑近了,视频上只能看见他的下巴:“你看起来好像在生气。”
“托斯卡纳会放烟花吗?”我问。
“可能吧。我去的时候没有这回事。”诸葛青说,“啊……啊!我知道了,应该是安德鲁和你说的吧,是个复古风格的酒吧,放迪斯科音乐。很好玩的,是那种很有情调的酒吧。你什么时候开始去酒吧了,以前叫你可是怎么都叫不来。”
我清清嗓子:“我还以为是真的烟花呢。”
“你对酒吧这个词过敏吗?”他听见我咳嗽,轻蔑地说,“就连听一下都不行?”
“那倒没有。”我把电脑合上,强行停止为自己的博士学位焦虑,“但确实有个可能性,青,我确实对博士论文过敏……”
诸葛青的声音顿时放大了几倍:“你在意大利!意大利!去享受他妈的阳光和蓝天吧!算了,管不了你,你还是和海藻过一辈子吧!”
他又忘了挂电话。而我陷入沉思之中,一时间我们谁都忘了彼此的存在。我脑中又浮现出夏禾的神态来,而很快地我意识到,它之所以牢牢抓住我,是因为它与她其它神态不同。夏禾一直是自信的,张扬的。她确信自己可以捕获猎物,就像草原上威风凛凛的猫科动物。而就在刚才,她不那么自信了,甚至有点可怜。
这是我的错吗?
我不知不觉衔住了下唇,撕扯到有些疼痛了,我才翻开手机屏幕。
“阿青。”我说,“被人调情之后,下一步应该做什么?”
诸葛青理所当然地说:“看看自己有没有意思,接受还是不接受呗。等等,等等,什么?你?啊?你被调——”
我挂断了电话。
我又忙活了一个多小时。后来,我实在忍受不了一个麻木的大脑,还是站起身来,去吧台接了一杯水。
夏禾是这儿的明星,走到哪都有人招呼。而卑微的我只能自己给自己加柠檬片。
好吧,我也更乐意这样。
民宿的主人维罗纳刚好走下来,我向她打招呼,并问起“烟花”的事情。
中年女人走过来拿了个酒杯,她先给自己倒了酒,才慢条斯理地说:“安德鲁告诉你们的?”
她环顾四周,噙着笑问我:“夏小姐不在?”
我点点头。
她“噢”了一声。随后,她耸耸肩,伸手摁开了一个老旧的音响,三两下调频,一段轻快的,迪斯科风格的音乐就这么飘出来。
“我们也可以享受自己的生活。”她说话掺着浓浓的意大利风情,“你要来一杯吗?”
看我面露难色,她挤挤眼睛:“酒水算在房费里。”
“不。”我迟疑地说,“只是这感觉有点像……借酒浇愁。”
“你还真是个传统的男孩。”维罗纳哈哈大笑,“酒不止用来浇愁。就像你们男人离了女人,照样活得了。”
她冲我举杯,又挑了挑眉毛。
“或者说,活得了吗?”维罗纳畅快地说,“干杯。”
我有点气恼。一半是被调侃的烦躁,另一半是被戳破的尴尬。这下,我真想来两口了。可现在答应她的邀请,就像被激将了一样——这可不太光彩。
我如实告诉了维罗纳。她是这么回复的:“那说明我有才能,你要是喝下这口酒,我能虚荣一整个晚上。这岂不是你开心,我也开心了?”
好吧,她是对的。
意大利的夏夜与西海岸不一样。我高中毕业那年,全班跑到圣莫尼卡去,在海滩上点燃了篝火。一群年轻人一边喝得酩汀大醉,一边被管理局的人狂追。我和另外一个女生坐在远处看着他们。她是个亚裔,有一头长长的黑发。我记得那个晚上她还化了妆。海风有点凉,她说她有点冷。我说,那你把外套披上。
好吧。看来有些事在那时候便初现端倪。
我的夏夜故事成功逗笑了维罗纳。而我这段话的论点是:意大利的夜晚更安静,却更热情。
她说:“你这个加州人活得不像加州人。你的家庭很保守吗?”
我浅酌一口:“他们是挺正常的华人,一代移民,但性格也很……加利福尼亚。我妈妈还挺创新,她每年感恩节,都试图用不同的动物代替火鸡。我……可能是个意外吧。”
音乐不断跳动,就如门外夏风吹动庭院的月桂树,影子也和跳舞似的。
维罗纳说:“夏天的晚上也是热的。我们现在头顶还有风扇,房间里有空调。可你一走出去,就能感觉到外头蒸箱一样的空气。托斯卡纳旁边还有海呢,这时候你就想,海风都到哪里去了呀?”
她的声音很轻,却给人一种可以依靠的感觉。配合着迪斯科的节奏,就像在念一首奇怪的诗。
是啊。海风都到哪里去了。
我闷闷地喝了一口,只是普通的白葡萄酒,我却装模作样地闭上眼睛。也是这个时候我听见车声,睁开眼睛,维罗纳刚好把酒杯端到嘴边。她看着我,又看看外面,挑起一边的眉毛——
我叹了一口气,又把眼睛闭上了。
我听见夏禾用中文挂断电话,再像阵风似地卷进来。她一进门,就看见我坐在吧台上端着酒杯一脸陶醉的样子。年长的女人恰到好处地把音乐停下,变得像是特意为了她停下一样。
夏禾顿了一下。
“你倒是过得不错嘛。”她绕到我身边来。
“你不也过的挺好。”我说。
我能感觉她身上的热气。几缕头发被汗贴在她额头上,她凑过来的时候还在微微喘气。
“很好,直到有个电话打过来。”她嘟囔说,“提醒我我还是更喜欢人少一点的地方。”
“什么电话?”我又问。
她撇撇嘴:“工作。”
“那还是别想那些了。”我轻声说,“安心地呆在这里吧。”
她没说话。
“好吧,有点难。我是最没资格劝你不想工作的。”我扭过头去,“我刚才还在看论文的事情。虽然说一整个小时,我什么都没做就对了……脑子里空空的,什么都没有。我的意思是,适时的放松是非常有必要的,工作确实会让我们宕机……”
“那你在想什么呢。”她单手撑着脸,打断我。
她右边脸颊上落着一个亮片,我以为是不小心沾上了,便伸手去拨它。
夏禾躲了一下。
我赶紧把手收回来。她却噗嗤一声笑了,又说:“是故意贴的。”
“啊?”
“故意贴的,你仔细看,是个星星。”
还真是。我用目光描摹着她的脸,除了那颗星星,她的眼周还涂了金色的闪粉。
维罗纳不知道什么时候离开了。我都没注意到。
“很好看。”我说。
“谢谢你安慰我。”夏禾又嗤了一声,“很有效。”
我看她一眼:“不客气。”
她回过头来,不可思议地看着我。我俩大眼瞪小眼好一阵子。最后,夏禾叹了一口气,把掉下来的长发捋到脑后,又捂住脸,长长地叹了一口气。
“我该拿你怎么办啊?”她先是气笑了,慢慢就变成真笑,笑得肩膀直抖,随后就如水坝开闸一发不可收拾。我坐在吧台椅上看着她,虽然不知道她到底在笑什么,但也跟着勾起了嘴角。
风扇沉默地转,烛火在紫色的玻璃碗里跳动,而夏禾笑着笑着,忽然开始抹眼泪。我感觉到她的情感变了,不知道变成什么,但这些泪水绝对不是笑出来的。
于是我慌了。夏禾也感觉到我慌了。这无疑加重了现下场景的荒谬程度:我坐在吧台椅上不知所措,手脚都不知道往哪里放,像是连接四肢的脑神经忽然断了的机器人;而她呢,一边被我逗笑,一边忍不住落泪,同时还试图安抚慌张到快冻结的我,属于一个人同时运行三个大脑。
最后,她深吸一口气,站起来说:“我最好还是回房间。”
而我往旁边一跳,团起我的电脑和平板就跟上去,顺便接过她手上的布袋。反正我现在除了当个拿货的,也没什么其它用处,干脆这样一路跟着她走到房间门口。她走进去,门一关,我定在外面,心脏扑通扑通地狂跳。
但这样也不是办法,我回到房间,像只无头苍蝇一般飞回床上坐着。想了想,又翻出衣服洗了个澡,我还洗了头。最后,我脸上盖着浴巾,在床上躺了五分钟,还是决定弹起来去阳台吹风。
天上只有几缕云彩,今夜确实没多少风,天地一盖一合,我的澡洗了白洗。我坐在那,脑子里不停地想夏禾。想她的眼泪。
我是难过的。该死,我当然是难过的,我怎么会不难过呢?我的感情阀值再低,也不至于在别人哭泣的时候无动于衷——这是正常的。我的意思是,我的慌乱是正常的。是正常的吧?一定是的。看见身边有人忽然又哭又笑,是个人都会慌张,和她是夏禾没有任何关系,也不是因为我——
旁边的门被推开了。
她显然也刚打理完自己,穿着一身丝质睡裙,白色的,服帖地贴在她的身体上。严丝合缝却又恰到好处。她手里甚至还拿着根烟,看到我之后,露出了一个小学生被抓到上课吃糖的表情。
我们看着彼此,最后,夏禾就这样笑出来。她用母语骂了句什么,随后站起来,做出了我这辈子见过最大胆,最鲁莽,最不可置信的决定。
我们住在二楼,而她踩着椅子爬上阳台,扶着墙壁,站上最多只有十五厘米宽的大理石栏杆。我被她吓呆了,连忙站起来,像只棕熊似的张开双手。她又笑了,随后,她跨过来。跨过二楼阳台之间三十厘米的缝隙,跨过我们之间无形的壁垒,跨过上海和旧金山之间的十五个小时。太平洋上有海峡吗?好像只有白令海峡,可那在俄罗斯——我不知道,我真的不知道,我的大脑完全停摆,眼中只有她,心中也只有她。
我是什么时候爱上夏禾的?
也许就是这个瞬间:她跨过来,从她那侧,轻巧地踩到我这侧的白色大理石栏杆上,自由地、无畏地走进我的世界里。那一瞬间,我仿佛置身于一场盛大的烟火,火星从深蓝色的天空坠落,消散于她的发梢。那一瞬间,她比一切奇迹都耀眼。爱的热意融化世间的所有枷锁,什么都消失了,只剩下她,我,和不停吹拂的、托斯卡纳田野的风。
4.Giardino di Toscana
你也许会想:这是多么旖旎的画面。一个女人,穿着轻薄的睡衣,就这样踏入一个男人的房间里。不,准确来说,是跌入我的怀抱里,我被撞到阳台的另一侧,我们差点翻下去。我吓得浑身发冷,夏禾却伏在我的胸口吃吃笑。当晚的月亮是什么形状我已经忘了,我只记得月光洒在她的背上,房间里昏黄的灯映着她的侧脸。她的呼吸喷洒在我的胸口,我的心脏跳得又有多快、多重呢?她一定感觉到了。
我们可以做爱,可我们没有。夏禾支着脑袋趴在我的床上,我们就着一盏小夜灯轮流讲故事:讲我们的出生,我们的成长。我告诉她我高中无疾而终的初恋,她告诉我她少女时期朦胧的启蒙。我说起我的学业和热忱,夏禾伸出手,给我示范芭蕾舞的延展性。她说,她已经很久、很久没有跳舞了。她曾经有一条舞裙,那是她偷了妈妈的钱买的。她想靠打零工把裙子的钱悄悄还上,当做这件事从未发生过,可惜妈妈先一步发现了,她便这么离开了国标舞的教室。
我们还聊起职业。夏禾竟然真是个演员,难怪我觉得她和诸葛青那么像。只不过她是个影视演员。她告诉我的时候,我下意识“哦”了一声。夏禾抬起手,摁住我的手腕。
“答应我一件事。”她说,“不要搜我。”
我有点奇怪,但是答应下来了。
“没什么不能见人的。”夏禾轻声说,声音几乎和夏夜的流光融为一体,“我的个人资料就像所有演员。有好的,有不好的。有真的,也有假的。这并没有什么见不得人的。我也很乐意其他人搜我,毕竟我指望着知名度吃饭。”
她停顿了一会儿,又说:“可只有你,唯有你。张灵玉,不要搜我。可以吗?”
我点点头。
“我想,你会懂的。”她伸出手,我们的手指就这么缠在一起。她又小声重复一遍,我相信你会懂的。
我想我懂。就像那次日落,那次日出。也许我一直懂她。我忘了我们是几点睡着的,只记得我不愿闭上眼睛。夏禾睡得比我快,而我久久地、久久地看着她的睡脸,心跳怎么都慢不下来。
我曾跪在神圣的殿堂里,对着透过花窗的阳光和石板上的祷文宣誓,要一生为科学和真理而奉献。此刻我却头晕眼花了。在这连晚风都像情人吐息的八月,她正躺在我的身边。在这夏夜的花园之中,她竟变成我的科学和真理。这是一个科学家最害怕的事,不,这是我最害怕的事。只是我而已。
我最惧怕的是什么,是爱吗?
夏禾深深呼吸着,胸口与夜晚一同起伏。我不敢侧身看,甚至不敢听。因为我清晰的知道,我已经沦陷了,再看她一眼,我就会变成一堵战败的城墙,我将万劫不复。
可夏禾已经闯入我的世界,她是一朵亮黄色的、侵略性的花。她的藤蔓早顺着水流侵占我的身体,她的双手又是多么的柔软。她一碰到我,我便知道我无法拒绝。
屋外,昆虫不断鸣叫着。夜风吹过树梢,送来远处果树的清香。我的心无法安静,它已经被一千种可能性占满。我想带她去看看我的世界,看看我单调,重复的世界。我想带她触摸旧金山海湾的水,感受它的冰凉,它的纯净与污浊。我想给她看看显微镜下水熊的样子,告诉她,尽管电子显微镜里它像个异形,但光学显微镜下它就是个小胖墩。我还想看她在荧幕上的样子。我看过诸葛青的演出,那是他燃烧自己的样子。夏禾也会那样吗?她变成另外一个人的时候,又会是什么样子?
她还会跳舞吗?
越想这些我就越痛苦。清晨,秒针在房间里踢踏,它是时间的具象,现实的铡刀。它时刻提醒我:只要我闭上眼睛再醒来,迎接我的就是我在托斯卡纳的第八个黎明。
距离我们的分别还有两天。
我们一起下的楼。维罗纳正在楼下做咖啡。她抬起头,看见我们从旋转楼梯上下来,夏禾整个人几乎贴在我身上的样子,冲我挑了一边眉毛。
“酒水费还是额外算好了。”她说。
我张着嘴,愣是没想出一句反驳的话。反倒是夏禾一下环住我的脖子,说:“那我付。”
吃过饭,我们去城镇里晃了一下午。别的不说,意大利路边随便找一家披萨都比西海岸所谓的高档餐厅好吃。我们就这么边走边吃,就像最普通的游客那样。
更多的时候,我们谈话。这是种很神奇的感觉,你和一个人聊天,明明你们的生活完全不一样,甚至完全相反,你却感觉你认识这个人一辈子。最明显的时刻莫过于下午四点左右,淅淅沥沥下了一阵小雨。我们躲在披萨店的屋檐下,夏禾悄悄和我说,她其实最喜欢夏威夷披萨。
我说,我也是。
她说:“但是我不敢在意大利说出来,我看过视频,意大利人好像会杀了你。”
我点点头:“所以我在旧金山把夏威夷披萨吃了个够。”
她笑起来,差点打翻手里的冰激凌。
十分钟后,阳光再度炙烤大地。
那两天过得很充实,却又很空。说实话,我完全记不清发生了什么。那好像是属于夏禾的两天。她的身体霸占了我记忆里的每一寸角落,以至于起因经过结果没一个留下来。我脑子里全是片段,七零八落,五光十色。我只记得我很开心,我很久没有这么开心过。
我就像个看见万花筒的孩子,哪怕离开,眼前也总有水晶与塑料珠子组成的绚丽图画。人们问我究竟看见了什么,我却说不出个所以然来。现在想来,快乐只是水面浮萍,悲伤却刻骨铭心。
这是否也是一种本能呢?
夏禾说,也许吧。也许正是因为痛苦,怀揣着东西人才能往前走。快乐太简单了,实在是太简单了。一瓶酒,一个吻,甚至只要我看着他们,他们就能感到快乐。
她躺在草地上,枕着我的手臂,看着夏夜明亮的星空。她说:“有时候我想,我究竟是什么呢?我是牟利的工具,还是认资本摆布的玩偶?我明明拥有离开的能力,我也获得了他们口中的“选择的权力”。可我从未真正离开过。就像带着枷锁自立,我以为我在为我自己工作,可我不是。”
我说:“这也太沉重了。如果背负着重量才能往前走,你已经走了很远,休息一下也无妨。”
夏禾看着我的眼睛,问:“你可以放弃你的海藻吗?”
我摇摇头。
“那我也不能。”她说。
“所以你喜欢演戏。”我回应道。
她迟疑了,过了一会儿,她轻轻捻着我的发丝,说:“不。我不讨厌,我也不喜欢。我是被选中的,演戏给了我饭吃,给了我不错的生活和钱。我已经习惯了…也不觉得我离得开。我学都没上完,除了演戏,我还能干什么呢?”
我说:“不论你做什么,你都会成功的。”
她笑了:“真的吗?”
我说:“有这么多人想做演员呢,你以为你在做很简单的事吗?”
“真的吗?”
“真的。”我说,“我用我发表过的所有论文向你保证。”
夏禾凑过来,我能感觉到她的呼吸,甚至她唇瓣的湿意。她说:“那你写了几篇?”
我撇撇嘴:“一篇?”
“What a promise!”她笑得团起来,发丝擦过我的脖子。她扭了一会儿才把头抬起来,顶着乱糟糟的头发和鹿一般灵动的眼睛看着我。
“我可以亲你吗?”她问。
我眨眨眼睛,她凑上来轻轻啄了一下。她离开的那一瞬间,我已经在渴求第二个吻了。我小声地说,感觉不错。夏禾便含着笑再亲我一下。这一次,我们谁也没放过谁。她的气息是如此甜美,就像热带的果实发酵成酒。她的手指搭在我的胸口,冰凉,时刻提醒着我身体的热意。信息过载,我的大脑开始重复离别这个单词,离别,离别,它说。
而张灵玉想:去你的离别吧。在这一刻,就让我跟着她走,让我的灵魂随她而去吧。我也许会痛苦,不,我一定会痛苦。我甚至会花费三个月的时间后悔这两个吻。可那又有什么呢?爱在这瞬间绽放出的色彩,已经超过了宇宙的总量。
夏禾放开我,又把自己撑起来。她端详着我,我也打量起她。
她真美。
我们就这样滚回房间里。
过去二十六年的人生里,我从来没如此大胆过。我记得问了她好几次,你确定吗?直到这个问题将她惹恼。她牵过我的手,切身证明了自己。然后用膝盖顶了我一下,挑衅道:“你不会是处吧?”
我想说我并不是,但我的经验确实少得可怜。于是我闭口不提,夏禾笑起来,我低下头亲她。
“留点力气吧。”我说。
性大概是淌下来的花蜜。它比爱更粘腻,自然也更加明显。身体的快感是其次,我更享受与她连接的满足感。物理,精神,从手指和舌尖到凌乱的发丝,我们终于合二为一。我大部分时间和精力都花费在使她愉悦这件事上,当她伸手勾住我的脖子,红着眼眶后仰时,我想我是满足的。夏禾抱着我的背,她的喘息落在我的颈窝,化作夏夜流光四溢的奏鸣曲。我们的身体是那么火热,就连被单都显得有些凉。更别提八月轻薄的晚风不断地吹拂我的脊背。我因此更需要她了。她的吻,她的触摸,她身体的温度。
我们十指紧扣地去到顶峰。
我的身体就这样彻底记住她。
她比我更晚一天离开。我心里怎么都接受不了:我竟然是那个先走的人——这多少有点无情了。
我们谁都没有提起联系方式。夏禾不提,我干脆也不问。我们谁都不想放弃自己的生活,我们爱着彼此,却也没到为了对方放弃一切的地步。夏禾最后和我说:那一瞬间的跨越,已经是她做过最勇敢的事了。
我说:“我保证你做过更厉害的事情,只是你还没发现。”
她轻轻偎着我。
“而且你也成功了。”我说,“你得到了我,你也没有……呃……摔死。”
夏禾抬头:“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不会安慰人?”
我避开她的视线。
“你还会去哪吗?”她又问,“除了旧金山。”
我想。哦。刚才是谁在那里“我们还是不要联系了吧”。但我依旧快速地说:“接下来要去挪威的奥斯陆。去那里拿一些高纬度的样本。”
“也许还会去别的地方。我的导师也是做的大气研究。得到处跑。南非,阿根廷,塔斯马尼亚……也许都会去去看。”
夏禾点点头。
“如果我在这个世界上见到你第二次。”她小声说,“我就考虑一下嫁给你。”
“我没说我同意。”我平铺直叙。
“我没说我真会。”她嗤了一声。
我扭头看她。
她也看着我,思索了一会儿,她慢悠悠地说:“我没说我真会嫁给你。”
“好吧,尽管我们第二次见面的可能性是百分之零点零三,不排除这个可能性就是了。”我点评道。
夏禾笑了:“零点零三也是可能性。”
风轻轻吹动花园茂密的叶片。天高云淡,托斯卡纳和我到来的第一天一模一样。海岸,田野,城镇,花园。我第一天如何走上民宿白色的台阶,我最后一天就如何走下去。这一切就像一个梦,开始地突然,结束的也突然。司机把我的行李放进车尾箱,手一挑,随便选了个电台,意大利语的民谣就这么飞出来。
它唱:È la vita, è la vita.
人生,我想,生命。我们究竟为什么而活着呢?为了真理,还是为了爱?我比谁都更清楚百分之零点零三的份量,这个数字太小了。在实验里,我们有一个代表了偶然性的数值。如果这个数值很小,我们便认定事件发生的必然性:“想想看吧,这十只白老鼠同时瘸了右后腿的小拇指,这不是偶然事件,一定有什么真相我们没有发现。”
百分之零点零三,可比那个数值小多了,说明我们不会再“偶然”地遇到。不过乐观地想,万一,我是说万一,万一我们真的再次遇见了,岂不是说明了命中注定。
我的心脏翩然起来。
加州理工本科的录取率只有百分之六点七。我读高中时,曾为了这百分之六点七抓心挠肝,焦虑得几个月睡不好觉。可我现在却躺在这百分之零点零三上安眠,就如峡谷之间的钢索。我躺在上面摇摇欲坠,睁开眼睛便是托斯卡纳一望无际的蓝天。
和一座茂盛的,隐秘的,我永远回不去的花园。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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