没有阿拉丁和神灯的神灯故事!阿拉丁paro,时间线接电影茉莉公主当苏丹后的好多好多年。 关于一个王子偷偷溜出来,见到了街上的舞女……
很久以前,在层叠黄沙与蔚蓝大海之间,一个驼铃声声,篝火触碰晚星的阿格拉巴城,有位少年叫阿拉丁。 他是个窃贼,因为自己的行径和恶人的陷害,他被扔进奇迹山洞里。恶人没料到的是,他在洞中不仅获得了魔法飞毯,还无意中摩擦了神灯,咻,灯神出现了,答应了他三个愿望。 为了取得茉莉公主的芳心,他许愿将自己变成王子。可后来他被国师识破,事情败露,甚至一度被流放到世界尽头。
“最后,靠着过人的勇气和才智,他成功地与公主和灯神联手,将邪恶国师封进了神灯之中。茉莉公主接替王位,成为下一任苏丹,之后二人幸福快乐地生活在了一起,给我们带来了幸福和平的生活。好了,你可以去睡觉了吗?”张灵玉把羊皮纸卷起来,没好气地敲了床上裹着被单的皮孩子一下,“你都十二岁了,武士的孩子,十二岁都已经在战场上杀敌了。” “有没有人说过你真的不会讲故事?和念经似的。”张楚岚从层层布料里钻出来,两只眼睛瞪得溜圆,机灵地说:“还说我呢,你已经十八岁了,邻国的王子十八岁已经带兵出征了。” 张灵玉把嘴抿成一条线。 “或者,俘获了好多公主的芳心。”张楚岚伸出两根手指,像木偶舞一样晃动它们,“而你,嗯……两边似乎都……” 张灵玉深深地吸了一口气。 “明天,我要是再听到老师抱怨你。”他眉头紧绷着,试图压抑自己的怒火,“你这一周都别想吃甜点。” “没问题,说得好像我平时吃一样。”张楚岚伸了个懒腰,“嘿,课程太简单了,谁听得进去?那个狗崽子——” “那位摄政王的儿子,你的亲王阁下。”张灵玉打断他。 “那个亲王崽子。”张楚岚说,“他连勾股定理都搞不明白,他的脑子里只有烤鸡!” 怒火压制不住了。张灵玉想起这个荒谬的晚上,他原本可以坐在房间的小阳台上,一边欣赏月亮从椰枣树梢升起,一边就着烛火阅读环游世界的故事。而不是先给这个皮猴子善后,再给他讲一个幼稚的睡前故事,要知道…… “你现在的身份是我的仆人!”张灵玉放弃了辛苦维持的仪态,“你知道,你这番话要是被有心人听了,你的脑袋可以从最上面的阶梯,咕噜咕噜地一路滚到王宫门口!楚岚你听着,我不想那么早死,可是和你在一起的每一秒我都感觉我折寿……” 他在小孩的床前踱了好几个来回。张楚岚好整以暇地看着他,顺便从枕头底下摸出了一颗椰枣,津津有味地吃起来。 “这样好多了。”小孩说,“终于发火了。嘿,你知道吗,你这几天憋着一股劲儿的样子,真的很像一只……嘴里塞满了果仁的沙鼠。” 张灵玉猛地瞪回去。 “噢,天哪。这回他真的起杀心了。”张楚岚一边嘟囔,一边把椰枣塞回枕头下。 谁料,张灵玉肩膀一松,说:“把你的枣拿出来吧。” 危险解除。 张楚岚一骨碌从床上坐起来,问:“这回是什么事?” “摄政王要给我安排婚事了,过两天就举行舞会。”张灵玉边说,边坐到他的床上。 张楚岚吹了口口哨:“哦?你要往俘获芳心那个方向发展是吗?” “他说,未来的苏丹,需要做好准备。”张灵玉没理他,只是继续喃喃,“这不对劲。一切都太顺利了,我长大,学习,训练武艺,每一个举动都像为了变成苏丹做准备。” “而现在,终于到了婚姻。可就连婚姻都是安排给我的。他说我是未来的苏丹,可我连自己的子民都没有看过一眼,我像个琉璃做的玩偶,对世界的了解全部写在羊皮纸上,我就是个布娃娃!没错,楚岚,我就是……” 他呼吸急促,似是刚从梦中醒来。而身边的少年不知什么时候已经倒下,呼吸绵长,显然已经陷入美好梦乡。 他是什么时候睡着的?张灵玉心里有些恼火,难道我对人生的思考比儿童故事更催眠吗? 气了一阵,张灵玉还是站起来帮弟弟掖好被角。他吹灭琉璃灯,回到了自己的房间。 一弯月牙爬过椰枣树爪牙似的树梢,在深蓝色的天空闪耀着。他拿出腰坠上的蓝宝石——这是他母亲留给他的,他从不离身。在月光下,它就像沙漠的天穹,闪着细碎的光。 沙漠白日的热气化作凉风从小阳台钻进来,撩拨着少年的心弦。夜静极了,甚至能听到宫墙之外乌徳琴和铃鼓的声音。百姓们是否又围在篝火旁边跳舞,影子和红色的火光一起映在白玉砌的宫门上呢? 张灵玉的心跳加速了,他灰色的长发被风吹起,就像王宫塔尖的风帆,有个声音在他心中窃窃私语。 去看看,去风的另一端看看。 他就这样溜出来了。
溜出王宫比他想得要容易,而宫墙外的世界也比他想象的要更加缤纷,或是说,拥挤。 他披着头巾,扮作商人的样子穿行在人潮之间。 他本来还想把脸遮住,可一踏上宫墙外的沙土路,他便发觉这毫无必要。行人来来往往,宫墙之外,没有人认识他。 阿格拉巴城,商贩和民宅混在一起,金黄色街道的布局就和张楚岚的抽屉一样散漫。那小子总是以“学习地理”为由不收拾桌子,这样想来还真有几分道理。 妇女们把各式各样的绸缎晾在房屋之间的竹竿上,长一些的布料垂下来,挡了路人的视线。 有人抱怨,顶上的妇女便骂骂咧咧地把布料卷高一点,再“不经意”地扫一把沙子下去。 于是人们骂得更凶,许多张灵玉从没听过的词汇从他们的嘴里不断地飞出来。 人挤人。沙漠本来就炎热,更别提各种各样的皮肤蹭在一起,他从市场里挤出来,身上的东西被挤的七零八落,头巾也歪了。 但他好歹是把自己挤到了主干道旁,骆驼商队和马车在此通行,来来往往,络绎不绝。正在他四处张望的时候,远处传来呼号声:
“让开——”
“注意,马脱缰了,都让开!”
张灵玉远远地看见那匹高大的枣红马扬起前蹄,惨叫一声,随后没命地往前冲。 张灵玉心跳如擂鼓,只见人们纷纷跑到路边——也许对于他们来说这早已司空见惯。 可总有几个人来不及避让,他的眼前闪过一群蹁跹的身影,而最末尾的那个几乎就在马蹄之下。张灵玉下意识伸出手去,一转身把她捞了回来。 枣红色大马呼啸而过,朝着主街那一头狂奔而去,扬起一片尘埃。张灵玉的眼睛跟着烟尘去了,直到他的手臂被拍了拍。 “先生,我是很感激您拉我一把。”一个甜美的女声响起,“但我的腰有这么好摸吗?” 张灵玉头一低,发觉怀中有一个粉发的女子。她戴着面纱,只露出那双琉璃似的蓝眼睛。 他着急忙慌地把她松开,嘴上道了一溜烟的歉,并很没面子地闹了个大红脸。 女子这才站稳。站直之后,她也没比他矮多少,在熙熙攘攘的集市上,她就像绿洲灌木里冒出来一棵椰枣树。 她把手撒开,一个黑黝黝的小孩从她怀中溜出去。女子舒了一口气,这才转身给张灵玉抛了个媚眼。 “谢谢了,小哥。”她说,“我们回见。”
张灵玉走回集市里,女子腰肢的温度久久停留在手上。 过去的十八年岁月,张灵玉几乎没有和同龄女孩接触过。他也是刚刚知道,原来一个人可以这么柔软,足以令他的大脑出神,一遍又一遍地温习她身上纱巾的柔软和手臂的温度。 直到他的后腰被猛地一撞。 一个青年追打着一个乞儿,那孩子被张灵玉绊了一跤,摔在地上。而那个青年的棍子就要招呼到孩子的背上。 张灵玉一把拦住那根棍子,又说:“先生,您大可不必这样。” “他偷了东西!”那青年跋扈地说,“小强盗,活该被打死!” “我没有!”那男孩像只瘦猴子,“你平白无故打我,先生,你要为我把持公道!” 张灵玉上前一步,一只脚横在二人中间:“先生,我觉得,我们可以搜下他的身,看看是不是真的有东西。” 那青年眉毛一挑,嚷嚷说:“不搜!为什么要在他身上花时间,这种脏孩子到处摸人东西,大家都知道!走,和我见店主!” 小孩直接抓住了张灵玉的腿,拒绝被拖走,他喊道:“你这么着急污蔑一个清白的儿童,就因为那链子是你偷的!” 张灵玉一愣,仔细想想也有道理,便说:“这孩子说的也有道理,先生,您……” 青年须眉倒竖,一口气差点没续上来,道:“您,您可千万别叫我先生,你们竟然是一伙的!好哇,我这就喊巡捕来!” 张灵玉腰间一沉。 青年低头一看,大声喊道:“你们果然是一伙的!” 张灵玉懵了,低头一看,除开他不离身的蓝宝石腰坠,自己腰上还多出了一串金吊坠,而地上哪里还有那乞儿的身影。 他手忙脚乱地把坠子扯下来,交给那个青年。又说:“先生,我真的不知道它是哪里来的!” “你打扮得奇奇怪怪,一看就不是阿格拉巴人,我怎么会相信你的鬼话!”那青年气得挥起手臂大喊,“巡捕!巡捕!” 张灵玉的手被猛地一拽,他一头扎进人堆里,有人带着他在迷宫一般的阿格拉巴城狂奔起来。 定睛一看,竟然是那乞儿。 “你傻站着干什么,这还不快跑啊!”那小孩说。 张灵玉说:“所以真的是你偷的。” 小孩大叫:“先生,活命要紧!在阿格拉巴,被揍出一身伤也比饿死划算!” 他看起来没比张楚岚小多少。张灵玉想。 电光火石之间,孩子已经蹿上一根竹竿,翻到一栋民宅的屋顶去了。 身后传来紧凑的脚步声,还有武器碰撞轻甲的声音,是巡捕! 小孩说:“加油保命,好心的傻先生!”
情况紧急,张灵玉无暇分心。只得扒开面前的垂下来的绸缎——他好像跑进了一间染坊。 不少年轻姑娘正在搅拌染料,大锅咕噜噜地烧,不同颜色的烟雾蒸腾起来。他就这样在姹紫与嫣红里穿行,惹来一阵银铃般的笑声。 巡捕们对这阿格拉巴迷宫可比他熟悉多了,张灵玉一头从巷子里钻出来,又扎进一个小院子,而身后的巡捕说:“他跑到舞女的院子里去了,嘿,你抄近道,从前面堵住他!” 完了。张灵玉想。他要是这时站出去说,我其实是阿格拉巴的王子,恐怕巡捕们会笑掉大牙。 况且,阿格拉巴的王子在大街上被乞儿诬陷成小偷,这传出去也太丢脸了! 他把这些杂念甩开,四下观望,忽然发现这院子里全是女人。她们早就发现了他的闯入,纷纷捂着嘴散开,退到院子四角,只留他一个人孤零零地杵在院子中间。 脚步声越来越大,他听见染坊里少女的惊呼声。 巡捕们马上就要到了! 就在这时,小院西侧的宅门突然打开,张灵玉朝那看去,对上一双熟悉的蓝色琉璃眼睛。 “是你,马路上摸我腰的小哥。你怎么在这啊?”蓝眼睛问。 有个女人在张灵玉背后嚷嚷:“巡捕在逮他呢!” 她眨眨眼睛:“真的吗?” 于是她快步走出来,一把拉住张灵玉的手,把他扯进了西侧的宅子里。 女人们吃吃笑起来。 有几人跟着跑进来,在她身后把房门关上。 “你要怎么办,夏禾?”有人问。 被唤作夏禾的女子依旧扣着张灵玉的手腕。她嗤了一声:“当然是把他扔在院子里,让巡捕抓进大牢啊。” 一边说,她一边带着张灵玉在宅子里狂绕。 张灵玉晕晕乎乎地跟着,眼前是各种各样的纱幔和丝绸,它们飘起来遮住了他的眼睛。而女子又从后门带他出宅子,绕到后面的小巷,钻进了一辆小马车里。 浓烈脂粉香气瞬间将张灵玉淹没。夏禾扒开一滩纱裙,把张灵玉塞在里面,再把裙子盖回去。 “就呆在这里,别动,我们待会儿把你运出去。”她说,又冲着外头喊,“莎娜!太阳往西走,我们要出发了!” 一个小女孩从屋子里跑出来。她扎着辫子,没带头纱,看起来就像个小男孩。 “好的,姐姐!”她爬上那匹小马,“这就出发!” 夏禾就坐在马车门前,张灵玉能透过层层纱裙看见她。这里脂粉味太浓,混合着椰枣和甜糕的腻,他心跳快极,不禁有些反胃。
马车走到一半就被巡捕喊停。他们用粗重的嗓音问:“嘿,小妞,有看到一个打扮奇怪的男人吗?” 夏禾笑道:“老爷,恕我直言,你们看起来就够奇怪了。” “少花言巧语,看没看到?”巡警问。 “没——看——到——”夏禾娇媚地拖长音调,她往前爬了一步,伸手挑了巡捕的下巴,“还是你们要进我的车查一查?我可不介意您进来好好瞧一瞧,说不定我们还能共度良宵呢?” 另外一名巡捕报告:“长官,看起来都是舞衣,女人的东西!” 巡捕嫌恶地“呃”了一声,随后马车再度启动。夏禾笑着说:“我们今晚还在圆广场,老爷们赏个脸,要来啊!” 巡捕嘟嘟囔囔了什么,张灵玉没听清。但他们放她离开了。夏禾拍拍手,对骑马的女孩说:“看到了没。愚蠢。” 骑马的姑娘哈哈大笑起来。 随后张灵玉听见她轻巧的脚步声。夏禾扒开纱裙,蹲下问:“嘿,被裙子淹没的感觉怎么样?” 张灵玉揉揉鼻子说:“感谢。就是有点太甜了。” 夏禾笑道:“那出来透口气吧。娇生惯养的小朋友,我可以顺路把你送回皇宫去。” 张灵玉吃惊地看了她一样,才迟疑地说:“你……怎么知道?” 夏禾抓住他的手,用手指点了点他的手背说:“你手心有茧,手背却娇嫩光滑。像是练习剑术,却不干活的男孩。更别提,长得这么漂亮,脸还这么干净,一看就不是平民孩子,那就是住在皇宫里的贵族。”
一行人来到宫墙下的圆广场时,天色刚好暗下来。姑娘们升起篝火,架好乌徳琴和纳伊笛,敲响铃鼓奏起乐来。 张灵玉这才下车,被夏禾指挥着搬了不少箱子。 她说:“你还挺有劲儿啊。” 他转过头来说,看着她的眼睛说:“谢谢。” 少女一歪头,嘴角也扬起来,说:“小先生,不看我们跳会儿舞吗?” 沙漠的黄昏将阿格拉巴城的光明扑灭,宫墙下却燃起热烈的篝火与音乐,舞女们钻进马车,摇身变成一只又一只翩跹的鸟儿。 铃鼓响起来,达布卡鼓也利落地敲响。舞女们披着五颜六色的薄纱,她们旋转着,沙地广场上便开出一朵又一朵花。 花朵绽放,随着音乐再合拢。随着纳伊笛被吹响,花朵再一次旋转着盛放,这次,从花蕊里窈窈转出一个夏禾来。 女人身着橙红色的舞衣,露出曼妙的腰部。她跨上挂了一串铃铛,随着她的舞蹈不断轻响。 人群围得越来越大,年龄小一点的姑娘们便带着大家唱歌,舞女们则在歌声中旋转。
“我们欢聚在一千零一夜里。”她们唱,“我们歌唱时间,歌唱爱情,歌唱古老的魔法,神话与传说……”
人群欢呼起来。张灵玉站在人群中,惊觉明晚便是舞会,今晚摄政王还约他谈话。 他必须走了。 张灵玉钻出人群,在回到王宫之前,最后朝篝火看了一眼。 只见夏禾站上广场中心的箱子,几个旋转之后,她的腰腹先是轻柔地,像海浪那般扭动起来,随后,她飞快地抖动起整个腰胯。 像一只抖毛的云雀,像一束跳动的火苗。
“明天就是舞会。”摄政王浅尝了一口葡萄酒,“灵玉,感觉如何。紧张吗?” “说实话。有一点。”张灵玉诚实地说,食指在大腿上一下又一下地轻敲。 摄政王叹了口气。 张灵玉连忙问:“您近来在忙什么?” 摄政王拎着他的木制权杖,点了点他背后那副巨大的,用染色羊毛和各式珠宝镶嵌的世界地图。 “海上?”张灵玉看着他点中的地方,“海盗不都被您击退了吗?” “是的。”摄政王点点头,“还记得那艘叫渡鸦的破船吗,那艘带走了你父母的厄运之船……”他叹了口气,边说边晃动起手中的金杯,“渡鸦确实已经沉了,但是边界上还有不少小鱼小虾,兴风作浪,就像该死的臭虫,在你睡觉的时候来上一口。这些臭虫肯定是邻国的跟班……” “说到这个,你也成年了。”摄政王又拿权杖点点桌子,“是时候学学喝酒了。” 他用权杖推过来一盏金杯,随后拿起自己的,一饮而尽。 张灵玉只得学着他的样子,硬着头皮把酒一口喝光。 “做得好。”摄政王道,他站起来,抖了抖自己暗紫色的披风,又说,“有个王子的样子了。啧,这可多亏了我啊!” 张灵玉也站起来。 “明天可是你的大日子,灵玉。大哥的在天之灵会很宽慰的。”摄政王勾起嘴角,打了个响指,“现在,你需要好好睡一觉。”
城外,舞女们正在收拾场地。 莎娜顶着一个快和她一样大的箱子,吭哧吭哧地把它塞进马车里。夏禾正坐在车里休息,此时正对着月光欣赏自己新换来的藤编戒指。 “姐姐。”小女孩放下手里的活计,凑到她身边来。 夏禾继续欣赏那枚戒指,心不在焉地“嗯?”了一声。 莎娜凑过来,她的声音向上扬,听着充满了希冀,“他真的是贵族?你说他会有魔法吗?我听说王宫的人都有魔法……阿格拉巴曾经有个灯神呢!你给我讲过的!啊,你还没给我讲完!” “讲完了啊。”夏禾试图蒙混过关。 女孩一把抱住她的手:“不行!你不告诉我,我就不告诉你我今天知道的秘密!” 夏禾瞥她一眼。小女孩“嘶”了一声,鸡皮疙瘩起了一身。
他这一觉睡的昏沉,一醒来便看见张楚岚坐在藤椅上,双腿百无聊赖地晃荡着。 他看着张楚岚的背影,想起前天集市上那个乞儿爬竹竿的样子,不禁问:“和我一起被关在王宫里,是不是挺闷的?” 小男孩点点头。转过身面对他,又往藤椅里一倒:“我不敢相信,你就这样在王宫里呆了十八年,竟然还没有疯掉。” “我父母还在的时候,我还是出去过几次的,老苏丹也带我出使过不少地方。”张灵玉为自己辩解,“摄政王阁下也曾带我出去,是到了这几年,课业多起来,我才不出宫的。” 张楚岚手指晃晃手指:“‘这几年’,正是我被抓……送进来的时候。”他讽刺地笑笑,“王子殿下,多巧的事情啊。” 张灵玉叹了一口气。 “可我还能怎么办呢?”他问,“我昨天出去,整个阿格拉巴城已经没人认识我。” 他顿了顿,又说:“楚岚,你负责平安长大。我则在这条路上走,让自己变强,同时寻找机会。” 张楚岚没有看他,他仰着头,吹了吹自己的刘海。又伸出手去,轻轻触摸着无限遥远的蓝天。 “你的路。”男孩嘟囔着,“包括与一个公主结婚,尽管你在今晚之前从未见过她。” 张灵玉低声说:“这是身为王子的职责。” 张楚岚很大声地叹了一口气。 “没人应该和不认识的人结婚!”男孩大声抱怨,“你不应该,公主也不应该。” 张灵玉下了床,伸出手揉了一把男孩本就乱糟糟的黑发。 被揉脑袋的张楚岚有点不知所措,张灵玉素来端正,不会做出这么亲切的动作。 “没事的。”张灵玉柔声说,“大家都是这么过来的。而且,王宫的护卫们,还有阿格拉巴的士兵们,他们的忠诚依旧属于老苏丹,我能从他们的眼里看出来。你会没事的。” 张楚岚张了张嘴,最终还是把“你真中毒了?”咽下去。 过了一会儿,他又问:“你说魔法真的存在吗?” “……怎么忽然提起这个?”张灵玉问。 张楚岚说:“我希望飞毯是真的,然后带着我离开这个鬼地方。” 张灵玉温和地说:“按照我爸妈的说法,它是存在的。奇迹山洞,飞毯和神灯都是存在的。只是我们的魔法比那时候少了很多,也不再有飞上天空的力量。我们曾经呼风唤雨,可呼风唤雨并不能给我们带来什么。魔法带来的力量只是幻像。” 他们一会儿没说话。张灵玉过了好一会儿,才干巴巴地蹦出一句话:“但是你一定能回去。” 张楚岚只是笑。他揉揉鼻子,半开玩笑半真心地说:“哥,你不能让那个崽子当苏丹。一个认为稻米是灌木丛里长出来的人,他会毁掉阿格拉巴的。” 张灵玉没有回音,于是张楚岚又说:“如果你需要,我可以帮你毒死他。” “不用了。”王子说。
夜里,宫人们点起灯。乐师们也在庭院里的椰枣树下坐好。张灵玉和来宾们打了几轮招呼,敬了几杯酒。好不容易闲下来,他站在阶梯上向下看,圆形的宴会厅,墙上镶满了珠宝和象牙雕,无数盏琉璃灯一闪一闪,与圆厅正中的火焰一同,竟把这宴会厅完全点亮,如同白昼。 这要烧掉多少油?张灵玉不禁想。 他曾经毫无概念。在终日明亮如白昼的皇宫生长太久,他已经忘却夜晚应有的模样。直到他在宫外,亲眼目睹黄昏。它就像一盆冰水,把阿格拉巴城的光明浇灭。他这才发觉油灯的可贵。
但有一簇火苗热烈地燃烧。
张灵玉的脑海里再次浮现出她的身影。粉发女子身着火焰色纱衣,在箱顶摆动腰肢,摇动跨上的金铃。人群欢呼起来,她在他们的目光中熊熊燃烧。 他想起她映着火光的,光滑的小腹。 一股气血迅速冲到脸上,张灵玉恨不得给自己一个巴掌。 你在做什么啊?他想,这是一场庄重的宫廷舞会,可能会决定他的人生大事。而他竟然在想一个流浪舞女的……的……
他被撞了一下。
张灵玉下意识回过身去,发现是一个端着银盘的侍女。 下一秒,那侍女回过头来,冲他眨了眨琉璃灯一般的眼睛。
夏禾先是扮作侍女,待舞会正式开始,她便把舞衣一换,头纱一披,就这样混进了贵族之中。 虽说贵族们有来往,但总有几家不甚熟络,更别提这儿还有不知道几个邻国的公主。大家互相不认识,竟然没人发觉场子里多出她一个。她收起舞女的气焰,跳得中规中矩,端庄大方。 除了交换舞伴的时候,她旋到张灵玉身前,张开手掌,五指像藤蔓一般攀附在他的手臂上。 张灵玉低头去看她的手,再抬头便撞进她的眼睛里。 夏禾挑眉。 他的大脑“唰”一下空白了。 夏禾感觉到他卸掉的力劲,手一抽,带着他旋转起来。她把自己藏在旋转中,外人看来,就像是张灵玉主导。可少年心知肚明,是女人的每一次的牵引令他踩在正确的位子上,她一松手,他就完蛋了。 围观的权贵发出称赞的声音。 她在下一个转身撤了手,自然地换到下一位舞伴身前。张灵玉这才把魂抓回来,着急忙慌地使唤自己脱节的手脚。在场有不少王公贵族,他的心思却早已飞到九霄云外,降落于舞女腰间的铃铛上。
舞会结束。张灵玉先与众人道别,又与摄政王谈话。之后,他去张楚岚的房间瞥了一眼,确认那小子已经呼呼大睡之后,才回到自己的房间。 他换了身衣服,又在床边坐下。心思再一次出走,一路飘到舞女火焰色的头纱上去。 一个声音响起:“在想什么呢?” 他猛地回头,阳台的大理石栏杆上,竟然坐着那个火焰一般的身影。张灵玉目瞪口呆,还以为自己思虑过度出现幻觉。那人又开口了:“我觉得,这场舞会也没多精彩啊。” 他眨眨眼睛,女子没有消失。 “你……”他这下惊呆了,“不是,你……你,夏禾?” 舞女耸肩:“晚上好。” 张灵玉连忙站起来,他的背后有些发凉,这么大个活人,怎么会突然出现在皇宫里,又是怎么出现在他的房间里的呢? 她是怎么混进来的? “你是怎么进来的?”他戒备地说。 夏禾勾起嘴角:“想要混进王宫并不是难事。尤其是……一个四五十岁的老光棍当守卫的王宫。我听莎娜说,您这儿要办舞会,那我不得来吗?” “那你是怎么,进到这里的?”张灵玉咽了口口水。 夏禾疑惑地看了他一眼,随后环顾四周,了然道:“噢,你说你的闺房?这还不简单,阳台正对着一棵这么高的椰枣树,三两下就上来了。” “可你只是……”张灵玉迟疑道。 “一个柔弱的舞女?”夏禾嗤笑道,“那个守门的光棍也是这么想的。” 她歪头,得意道:“可惜眼下我正坐在王子的阳台上呢。王子殿下,失敬。我只当您是贵族,想不到您的派头这么大。” 又是“您”了。张灵玉想。 夏禾冲他招招手,说:“这次来,主要是为了还你这个东西。” 她从胸口摸出一块蓝宝石:“你落在马车上了。” 是他腰坠上的蓝宝石。他从不离身,怎么会忘记呢。张灵玉有些懊恼地抿了抿嘴。他走过去,从她手中接过它。 它还是温热的,张灵玉把它攥在手里,温度时刻提醒着他,夏禾之前把这宝石放在哪里。 “谢谢。”他踟蹰地说。 下一秒,他被她香甜的气味袭击了。那是马车里纱裙的味道,脂粉,甜糕,混合着独属于夏禾的味道。 夏禾顺势将他拉入她的领地。她离他好近,近到她火焰色的头纱被晚风吹起,盖下来可以落在他的肩膀上。 “其次,就是我很喜欢你。”她说,“我不知道你们皇室的规矩,但按我们舞女的规矩,喜欢一个人,一定要找他跳舞,最好勾走他的灵魂。这样,不论他的肉身属于谁,灵魂永远有一片属于我们。” 张灵玉完全呆滞了。他还是第一次听见如此……伤风败俗的言论。 “虽然我对勾走别人的魂不太感兴趣。但是我确实想找你跳舞。”夏禾勾起一个娇媚的微笑。 可你的手正搭在我的肩膀上呢。张灵玉想。夏禾确实成功了,她确实在他择亲的舞会上勾走了他的灵魂。 更可怕的是,他不想挣开。
可他必须。
张灵玉摇摇头,往后退了一步,并不知道此刻自己的眼神有多么痛苦。他说:“可我必须做完该做的事,我,我无法……” 夏禾眯了眯眼,打量起他来,随后,在张灵玉纠结的目光中,她噗嗤一声笑了出来。 “我当然知道,王子殿下,您以为我来做什么呢?结婚吗?”她咧着嘴,张灵玉却看不懂她的表情了,“但那又有什么关系,我看得出来,你已经不会忘记我了。” 她跳下栏杆,张灵玉无处可逃,一步步被她逼到阳台侧边的白色圆柱前。 夏禾伸出双手堵住他的去路,压过来,在他的侧脸留下一个亲吻。 “晚安,殿下。”她说,“对了,我必须告诉你。要小心。古怪的人不止我一个混进来了。我听到他们在讨论你。” 她再一次爬上栏杆,在张灵玉震惊的注视下,轻松地一跳便抓住椰枣树,挂着椰枣的树心,双腿一盘便将自己钉在那棵树上。 她抓着椰枣树突出的尖刺,只用几个跳跃,便落回地面,翩翩消失在回廊中。 张灵玉心中那抹野火,就这样在夜色中熄灭了。
夏禾离开没多久,张灵玉的房门忽然被敲响了。他起先以为是张楚岚,可打开房门之后却不见人影。他四处看了看,走廊空荡荡,只有琉璃灯里跳动的火焰,在彩绘墙壁上映出幢幢灯影。 难道是听错了?张灵玉正要把门合上,忽然感觉头顶有气流的波动。
唰!
他向一旁躲开,同时抽出用来护身的短弯刀,轻巧却精准地劈碎了对方的木棍。 用木棍伏击? 这是他没料到的,但他武艺精湛,手持木棍的人没多久便被逼得节节败退。银光翻涌,弯刀在张灵玉的手里就像一尾游鱼,那人躲闪不及,张灵玉趁机一个扫腿,把他踢翻在地。 不对,不应该这么简单…… 他毕竟涉世未深,反应过来已经迟了。有人从他身后袭击,一闷棍砸到了他头上。 他的眼前一片漆黑。
年轻的舞女离开王子的房间后,又在宫廷的花园里晃悠了一圈。她在灌木后摘下头纱,又把事先藏好的包裹扒拉出来,换上了方便行动的衣服。 随后,她听见人声。 夏禾从叶片的间隙朝外窥探,只见一个高大的身影披着暗紫色披风,手执木制权杖,正和几个人说着话。她听不清他们说话的的内容,但感觉这男人给她一种熟悉感。 她光顾着回溯自己的记忆,没有发觉身后接近她的人。电光火石间,她被一个黑口袋网住。一双手用折断木棒的力度拧住了她的手腕。她惊叫一声,嘴马上被捂住。 这阵骚动惊飞了树上歇息的雀鸟。歌舞依旧,华丽的花园里少了一只麻雀,没有人会关心。
咒骂、嬉笑、搭到她腰上的手。 马蹄声、不断抖动的马车。
“除了这个小白脸,你还整了个妞?厉害啊!这下有得玩了!”
试图逃脱时低沉的警告、被扛起又被放下。
轻轻摇晃着的世界。
海浪。这是海浪。夏禾眨眨眼睛。只花一秒不到她就反应过来了。被海浪托举着,冲刷着的感觉已经写进了她的血管里。久违地进入船舱,她竟然有种诡异的安心感。 可惜这股熟悉感令她想吐。一些记忆不可抑制地从大脑深处涌出来。她听见一个粗重的嗓音,他说:“把他们扔进储藏室,伙计们,先干活,我们有的是时间逍遥!” 储藏室。 她咬住自己的嘴唇,天知道要花多大力气才能不真的吐出来。 绕了一圈,最后又回到这里了吗。夏禾自嘲地想。
他们被粗暴地扔在地上。夏禾装模作样地叫了一声,她还想逃跑,必须营造出一个柔弱的形象。 那人重重地把门一摔,去甲板上干活了。 随后,夏禾听见身旁衣物的窸窣声,她的被绑架伙伴坐起来了。 “你装的?”夏禾疑惑地问,“先不说这个……他们竟然真的把你给绑了。” “你……”阳台一别还没过多久,张灵玉自然能听出她的声音,“你怎么会在这?他们也把你抓来了?” 他的声音听起来很担忧。夏禾想。 “你没事吧?”张灵玉又一次开口。 夏禾脑子转得飞快:“有点事,手腕疼,而且看不见。” 她感觉到有人接近,随后,她面前的黑布被掀开了。但储藏室里一片漆黑,她依然什么都看不见。 “好了。”他说,“就是我的手被绑着。” “噢,等一下。”夏禾嘟囔说,“转过去吧 我给你打开。” 张灵玉背过身去。夏禾顺着他的背摸下去,这才找到那个绳结。 “你没有被绑吗?”张灵玉问。 “可能他们觉得没有绑女人的必要吧。”她哼哼道。 “那你其实是可以自己把黑布揭下来的?” “对呀。”
沉默。
“等等,你手被绑着,你是怎么把它揭下来的?”
“王子殿下?给点反应啊。”
她花了一会儿才把这个结打开。几乎是打开的同时,船体猛地一震。 张灵玉有点紧张:“怎么了” “起锚。”夏禾则轻车熟路,“没事,现在他们听不见我们说话了。他们的脑子里只有哗啦啦的水声。” 张灵玉疑惑地转过头来:“你怎么知道?” “我在船上长大。”夏禾轻描淡写地说,“现在他们应该都在甲板上忙,可以出去看看。” 张灵玉问:“要我和你一起吗?” 夏禾没有回答。她边爬边摸索,很快就找到了门。 “身上有没有刀?”她问。 张灵玉从腰上解下一把小刀,他看不见她,于是他们的手在空中撞了一下。夏禾马上抓住了他,就像在跳舞时那样。 她接过刀,迅速把它插进门缝里,用力一打,直接劈坏了门锁。 门打开一条缝,外面的烛火透进来。 二人鬼鬼祟祟地朝外看,确认没有人了才打开门。夏禾马上认出这是船的厨房,她视线一扫,发现柜子上有一幅黑旗,白色的颜料涂出一个动物头骨的形状。
“是‘鬃狗’。”她低声说。
“这是海盗船‘鬃狗’?”张灵玉抓住了关键词。 “你知道海盗?”夏禾抬头看他,“这都十几年前的事了。” “当然。”他冰冷地说,“我父母就是被海盗杀死的。不过不是‘鬃狗’,是‘渡鸦’。”
“噢,我很抱歉。”夏禾说。
他们又沉默了一会儿。海盗们在甲板上忙活,脚步声在他们头顶交错,海浪拍击船板。夏禾却感觉这时的沉默才是最大的声音。 愣了一下,她才开口:“我的母亲也死在‘渡鸦’上。” 语毕,她耸耸肩,轻快地说:“四舍五入我也是个公主了?” 这是个很不恰当的笑话,但对付这个场合还是挺有效的。
“鬃狗”是一队商船改造成的海盗船。当所有船只一同出航,场面就和草原上的鬃狗一般凶狠残暴。最大的主船通体漆黑,据传,上一任船长用乌鸦血涂满了船身,又在海岛暴晒了三个月,这才通体发黑。 冒牌货。夏禾轻蔑地想。 它们以神出鬼没而闻名。每一次出现,船只的数量都不一样。最诡异的是,可能前一秒只能看见三四艘,后一秒再看,就有五六艘、七八艘黑船在海面上铺开,仿佛可以分裂一般。 夏禾上一次和它打照面还是十几年前的事情,那一次,“渡鸦”凶狠的重箭直接打穿了它的桅杆。 她回到陆地后,再也没听过“鬃狗”的名号,它已经在历史上消失十多年了。可眼下,它竟然敢明目张胆地停在港口,还能把王子掳走……
借着透进来的火光,夏禾站起来,熟悉地摸上储藏室顶部的两排壁柜。 “你看。”她摸出一小罐东西,“这里果然也有。” “是什么?”张灵玉问。 “迷药。”她说,“一滴就能让人昏睡不起。海盗船上肯定有这玩意儿。巫术的方子,可有用了,不过他们一般把它用在女人身上。” “这样吧,我把他们药倒,你把他们绑起来。天亮了,让他们把我们送回去。搞定。”夏禾轻松地说。 “可你要怎么……”张灵玉话还没说完, “我可是舞女。”她说,“唉……看来学一门手艺真的很重要。对了,王子殿下,和我跳舞感觉如何?不一样吧。” 她的手指滑过他的下巴,指尖下移,最后停在他的喉结上。张灵玉不禁想,夏禾现在到底离他多近呢?他能感觉到她的体温,她说话时,气息掠过他的耳畔。 他忍不住咽了口水。 夏禾轻轻笑了一声,收回了手。 船的动静小了,他们听见海盗的脚步声。他们笑骂着,说要去喝点酒。有人大声说:“把那个女人带过来!” “过会儿见。”夏禾轻巧地说。 简单的四个字,柔柔和和地从舌尖转出来。张灵玉的心却被这四个字吊起来了。他下意识抓住她的手腕,夏禾扭过身子,她的头发拍在他身上。 张灵玉说:“你要小心。只要你喊我,我马上去帮你。” 脚步声临近了,夏禾没有说话,只是把他摁回了原位。
他当然没有在储藏室里乖乖等。夏禾离开没多久,他便听到身后传来一阵骚动与欢呼。有人大喊:“你们谁干的!竟然是这种质量的!搞到好货了!” 这句话不知道触发了他的哪条神经,等他反应过来,他已经挪到船舱的一排箱子后面,一个能看见夏禾的地方站着了。 他看着夏禾熟练地给他们倒酒,和比她的体格至少大一圈的男人们嬉闹,看着他们的手在她身上流连。她说,谁喝下最多的酒,她便给谁跳舞。 等她真的跳起来,海盗们的眼睛都直了。就连张灵玉看着纱衣下她柔软的手腕,不知不觉也屏住了呼吸。 他身边传来一个微弱的声音:“阿格拉巴最棒的舞女……她真美,不是吗?” 张灵玉吓一大跳,转过身去,竟然是一个被发落到甲板放哨的年轻海盗。 他一肘把他打晕了。
船舱轻轻摇晃着,对于习惯陆地的张灵玉来说,站稳都有些艰难。夏禾却如履平地。张灵玉靠在木箱旁,看着她曼妙的舞姿,感到一阵晕眩。 怎么会这么漂亮呢。 少年眨眨眼睛。船舱里的火光映在夏禾身上,就像在抚摸她的身体。她的指尖从海盗们的鼻尖掠过,引诱着他们喝下一壶又一壶酒。他们每饮下一口,她便赏一个微笑,又贴到另一人耳边去说话。那人便抢过酒壶,往自己的嘴里灌。 又过了一会儿,她走出来,身后的海盗们已经四仰八叉。 夏禾差点被地上躺着的年轻海盗绊倒,抬头一看,撞进张灵玉的眼睛里。 “你在这看了多久了?”她问。 “呃……”张灵玉如梦初醒,脑袋也晕晕的,这才想起地上还有一个人。 他把那年轻海盗捡起来,尴尬地说:“蛮久的。” 夏禾噗嗤一声笑了。随后,她嘲笑地勾起嘴角,说:“干完活了,到你去里面打扫卫生了。” 张灵玉无语地拖着年轻海盗就往里走。夏禾的表情恢复正常,她往船舱瞥了一眼,小声咕哝道:“我刚才命令了王子?”
把这些五大三粗的海盗全部五花大绑废了他不少力气。更别提夏禾坐在他身后的矮脚凳上撑着脸看,全程没有一点要帮忙的意思。 “这里绳子真多啊。”张灵玉感叹。 夏禾悠悠地说:“毕竟是海盗船嘛。对了,把他们眼睛也蒙上吧。呃……还得把他们的武器卸下来。” 她这才走过来,和张灵玉一起拆刀子。这些海盗藏武器的地方真是千奇百怪,他们甚至从一个大个头的辫子里摸出来一把小刀。 “他真的不会割伤自己吗?”张灵玉皱着眉头。 “我猜你想说的词是‘捅死’?”夏禾啧啧称奇:“真是从屁股缝里找出什么都不奇怪。” 张灵玉拿了把趁手的弯刀,随后跟着夏禾一起抱着一堆兵器上了甲板,把它们全部扔进了海里。
完成这些,他们终于松了一口气。 “我竟然干了这么一件危险的事。”夏禾扒着船沿,随后,她好似要把自己的肺都呼干净那般深深地叹了一口气:“唉……王子殿下,为了你,我差点没命了。” 张灵玉说:“谢谢。” 他忽然想起,自己不知道和夏禾说了几次谢谢。每次都一样,会不会显得自己不真诚。于是他赶忙说:“我很认真的,谢谢你。我一个人肯定搞不定。” 夏禾贴到他旁边,指指自己的脸。 “奖励。”她说。 张灵玉愣住了:“啊?” “你们男人不是经常这么干吗?”夏禾问,“感谢我就亲我一口啊。” “我才不会!”他红着脸反驳。 “哎呀,这真的是礼节。”夏禾一脸不耐烦的样子,“王子殿下,我可是为你卖命了,你能遇见几个人给你卖命?我告诉你,很少的。” 这句话好像打动了他。渴望靠近自己百姓的王子殿下往前凑了一点,随后,好像下定了很大的决心那样,他慢慢地身子前倾—— 就在马上要碰到的时候,夏禾一扭头,吻上了他的唇角。 她脸上哪还有刚才的火气。月光洒下来,张灵玉看见她上扬的嘴角。发觉自己又被诓了。 “你不要再拿我寻开心了。”他的声音沉下去。 “真的?”夏禾打断他。 张灵玉向旁边退开一小步。 “那好吧。”夏禾扭开头,转而静静地望向月光下银色的大海。 他们都只是静静地站着。张灵玉看着看着,视线又溜回她的脸上。夏禾盯着大海看了好久,忽然眼睛一溜,把他抓个正着。 “我只是……”面对着她审问一般的眼神,张灵玉轻声辩驳,“我不知道这样对不对。” 夏禾说:“你喜欢一个人,和他待在一起,及时行乐好好快活,这不好吗?” “但我是阿格拉巴的王子。”张灵玉说,“好吧,虽然,我是个很不称职的王子。但我从小就是被这么教导的。” 他捏紧了木制栏杆:“要当一个好王子。要走上正确的道路。时刻刻都有人盯着,要文武双全,知书达礼,端正大气。摄政王阁下不断告诉我,我要成为百姓的榜样,一步都不能踏错。” “为了百姓,我需要压抑自己的欲望,做出最合适的选择。”张灵玉喃喃道,“他说……” 他话都没讲完,夏禾便凑了过来,把头靠在他肩膀上。 他身上有股淡淡的香薰味。和集市里那些浓烈的气味不一样,张灵玉身上的气味很淡。她的鼻子已经习惯了许多浓烈的气味,海水,伤口,血,香料,劣质胭脂,爆裂的柴火。这种淡淡的草木香倒是很少闻到。 少年的味道令她想起月光下无人的沙漠,只是沙漠的气味毫无生机,身旁的人却是温暖的。 “但不是你想的。”她精准地指出,“王子殿下,可惜你既正直又诚实,身体和眼睛都不会撒谎。” 夜晚的海风很冷。也许正因为如此,他们选择静静地依偎在一起。 “你出生在船上?”张灵玉又问,“无意冒犯……但你看起来,很擅长,呃……与男人打交道。而且对于海盗船,你似乎并不惊讶。” 夏禾嗤了一声。 “好吧,更准确地说,我是在海盗船上长大的。”她说,“起初,她们想把我扔进海里淹死。煮饭的厨子看我可怜,就留下来了。当你的一日三餐全吊在一个男人身上,讨好男人就是生存本能了。” “所以你才那么的不一样。”张灵玉眨眨眼睛,了悟地说。 “你指的是身手吗?”夏禾说,“我确实是爬桅杆和吊网长大的。这艘船比起我长大的那艘,不知道小了多少呢。” 不止是身手, 张灵玉想,他又问:“他们不会发觉船上多了一个孩子吗?” 夏禾摇摇头:“那可是海盗船。殿下,海盗可不止打劫商船。他们什么行当都干,人口自然也是货物之一了。船上什么人都有,奴隶、难民、俘虏……” “总之,多一个小孩,不会被发现的。”她轻快地说,“对了,殿下。他们为什么要抓你?” “不清楚。可能想勒索我吧。”张灵玉说。 夏禾嗤笑一声:“就凭‘鬃狗’也想勒索王子?”
“‘鬃狗’怎么不能勒索王子?”一个苍老的声音在他们上方响起。 二人一惊,骤然回头看去。只见一个身材矮小,戴了一顶巨大帽子的老人站在桅杆下。他一拉绳子,四台弩机便扭转方向,箭尖燃起熊熊黑烟。 “小妞,有点本事啊。”他嗤笑道,“能放倒那帮没脑子的蠢蛋。舞跳得不错。可惜,你漏了我。船长一般不参与低级活动,你这出身,怎么会不知道这些呢?” 张灵玉一把把她护到身后。 “你们到底要做什么?”张灵玉问。 “别紧张。”老人从口袋里摸出一根卷烟,划了根火柴点燃它,“我不会伤害你。” 他看着张灵玉的样子,又补充一句:“也不会动你的小情人。行了吧?” “少兜圈子。”张灵玉低声说,“你们到底想做什么 ” 老人把烟吐掉,悠悠地说:“好好说话。王子殿下。把刀放下来。” 四座弩机依然对着他们。 夏禾拍拍他的手臂。 “放下吧。他不会放箭的。”她低声说。 张灵玉勉强地放松了一些。老人满意地点点头,开口道:“你知道奇迹山洞吗?” 张灵玉迟疑道:“神灯故事里的奇迹山洞?” “是的。”老人又吸了一口烟,“它是存在的。但是开启存在条件。那个条件就是您,我们尊敬的王子殿下。” “我?”张灵玉迟疑道。 “你。”老人的嗓音听起来像个坏了很多年的轮轴,“只有成年的你能够开启它。” 张灵玉死死盯着他:“所以你们把我绑来,是想让我去奇迹山洞。” 老人说:“我需要您打开它。不然,我们就在这海上耗着吧。您也别想回去。” “一个消失了几天的王子,您认为,摄政王会如何处理这事呢?”老人说。 张灵玉心里一紧,张楚岚还在宫里呢。 “这是个好条件,殿下。”老人说,“咱们谁都不需要受苦,谁都不用威胁谁。您觉得呢。” 张灵玉思考了一会儿。 “可以。”他说,“什么时候出发?” “很果断,也很识相。王子殿下。”老人拍了拍枯瘦的手,“对了,至于这个妞,我得说……” “你别想碰她。”张灵玉警告说。 老人先是愣住,随后竟然哈哈大笑起来。在漆黑的夜里,他嘶哑的声音就像一只快渴死的野兽。 “真是太感人了!”他说,“不不不,王子殿下。您会错意了。我是好心!我要提醒您呐!” 他的眼睛一下子瞪大,那一瞬间,就着明亮的火光和月光,他的眼白几乎要裂开。 “您身旁的这位,可真是个好姑娘!我看到她的标记了!”老人的嘴角像是被撕开一般,他狰狞地喊:“渡鸦,渡鸦!您身边这位,可是一只大名鼎鼎,诅咒缠身的渡鸦啊!”
“你来自……渡鸦?”
“是。” “可传闻说,那船上没有女人?”张灵玉轻声问。
自他们走下甲板,夏禾便一言不发。她领着张灵玉在船里穿梭一圈,最后还是回到了厨房后的储藏室里。 “没有女人下得了船。传闻里自然不记得她们。”她用同样轻的声音回答。 她恨这里入骨。可呆在这个地方依旧给了她安全感。于是她一边连这股安全感一起憎恨着,一边靠着潮湿狭小的墙壁坐下来。 “既然你这么想听这个故事,我就给你讲完吧。”夏禾说。 张灵玉坐到她对面。 “这就是我长大的地方。”她说,“厨房后的储藏室。厨房一直很忙,处理食材的声音可以盖住我的哭声。而我很小就学会了不哭闹,这才不至于被扔到海里。”
储藏室里什么都有。迷药,武器,绳索,老鼠干尸。 除了她,储藏室里还住了其他女人。她们可能被卖到船上,可能是敌船的俘虏。她们上了船,就只有被消遣的命。因此,这里总充斥着血腥味。各式各样的,属于女人的血腥味。 有些海盗会醉醺醺地打开储藏室的大门,随便掳走一个人,在船上的任何一个位置干她。完事了再把她像块破布一样扔回来。 留下她的厨子将她扮作一个小男孩,她白天坐在厨房处理食材,在木板的间隙里观察来往的海盗。看着他们劈开风浪,炸碎敌船。晚上再回到储藏室去。每一个夜晚,储藏室里的女人都会给她讲故事。她就这样听了很多个故事,东非海岸线上的,红海的,阿拉伯的。女人从各地被搜罗来,又一个接一个地死在储藏室里。 没人知道她的妈妈是其中的哪一位。
“曾经有一个人。”夏禾说,“她长得可漂亮了。傍上了渡鸦的船长。最后被他掐死在床上。这已经是最好的出路了。”
好在海盗们也换了一批又一批。她藏在他们目光的缝隙里就这样长到九岁。那年,船上的女人特别少,只剩下一个洗衣服的老太。有一天,船只靠岸,船员们赶了一群小羊上来。 她一开始以为是食材。可一到海上,船员们就和疯了一样。他们把小羊围住,摁住身子。
她的眼睛被厨子捂住了。
“他们在……”张灵玉咬着牙,还是没能把话说完。 夏禾点点头。 “小羊叫得很大声。很大声。”她说,“厨子把我拖回了储藏室,把门关上,狠狠地给了我一巴掌。我才发现我哭得很惨。”
“嘿,冷静下来。”瘦到连脸颊都凹进去的男人紧紧抓着她的手臂,“你想被发现吗?不想就闭嘴!”
“我咬住嘴唇,可我停不下来。”黑暗的大海上,夏禾的声音就像风,“我太害怕了。你知道吗。我看了很多个女人死去,什么死法,什么死相都有。可直到那一刻,我才真正看见我的未来。也许你没听过,但小羊的声音和女孩儿很像。” 她叹了一口气,又说:“好吧,可能没那么像。所有动物惨叫起来的声音都很像。” 她需要一些力量,于是她抓住了张灵玉的手: “然后我看着他,我说‘拜托,先生,让我走吧,让我走吧。’”
“你在做什么梦呢!”男人一边吼,一边大力地摇晃她,“你怎么可能离得开这艘船,他们不会放你活着下去!再说,你一次陆地都没去过,你离开这艘船,又能做什么呢?还不是要死在街上!”
“我说,‘怎样都行,请让我走吧!’”,她双手握住张灵玉的手,就像当初一样,抵在自己的眉心,“第一次,我喊他‘爸爸,拜托,拜托……’”
“我是一个人,爸爸,我不是小羊……我不要做小羊!死在街上,也比死在船上好,求你,求求你!”
男人的动作停下来了。他的拳头攥紧了又松开。他吼了一句:“闭嘴!”,随后又扬起了手,可这一巴掌却迟迟打不下来。 面前的女孩已经九岁了。她的身体开始抽条,很快就要开始发育。她长得非常漂亮,这已经让不少人起了歹心。他不可能一直在她身边,到时候怎么样都藏不住的。 “当初就该淹死你!”他咒骂道。 语毕,男人低下头,深吸一口气,捂住了脸。他好一会儿才放下自己的手,转而抓住她的手,又过了很久才抬起头。 “我考虑一下。”他说。
“他让我睡了一个非常,非常长的觉。”夏禾说,“长到他以为我再也醒不过来。” 她一会儿都没有说话。 “用那个迷药,对吗?”张灵玉回握住她的手。 夏禾点点头:“他算好日子,在靠岸补给的前两天把我迷昏。我记得很清楚,他说,喝下去他也不知道会怎样。我说,死也比呆在这里好,便一口喝了下去。我头好晕好晕,倒下去就不省人事了。再醒过来就是被痛醒的。他在海岸边,借用扑上来的海浪冲洗我背上的伤口。对,就是这个。” 她指了指自己的后颈,那里烙着一只漆黑的渡鸦。那老人便是靠这个将她认出来。这个疤痕被她藏得很好,一般都被长发或头纱盖着。 “他说,他要去埋葬自己死去的孩子。而守着舱门的海盗说,只要曾经是渡鸦,就永远是渡鸦。他拿来烙铁,在我的背上烫了这个东西。好在我睡得够沉,真的一点反应都没有,他才放我们下船。” “我之前从来不知道。”她把玩着自己的头发,“我总是看见有个人拿着烙铁在船上走来走去,原来海盗船上还有这种岗位啊,就和肉贩子似的。” “总之,最后他把伤口洗干净,让我趴在沙地里不要动,至少等到天黑。最后他回去了。” “天黑之后,我爬起来,逃到了集市上。我这么大,第一次踏上陆地。当地人说的话我又听不太明白。就去铺子帮人杀羊。又辗转几次,这才被流浪舞团收养。” 她深吸一口气:“渡鸦在海上横行霸道。杀了不知道多少人。我经历过的袭击太多了,也许我也经历过你父母的那场。我不算是渡鸦,可我属于那里……”她指了指自己的后背,又点了点自己的太阳穴,“直到我踏上这艘船,我忽然发现我有几斤血肉永远属于那里,我分享了渡鸦的荣耀,渡鸦的罪恶。我恨那里,可我也永远记得在桅杆上挂着,海风吹过脸颊的感觉。” “渡鸦已经被击沉了。”张灵玉拍拍她的手,“摄政王亲手。” 夏禾并没有听他说话,“到最后,只有我活下来了,多讽刺啊。” 张灵玉想起她故事里的厨子。 “抱歉。”他轻声说。 夏禾摇摇头:“你没必要抱歉,我至今想不通他为什么不逃跑。” 过了一会儿,她又说:“我只是感觉很奇妙。我在储藏室听了很多故事,结果今天轮到我在储藏室给别人讲故事。到头来,我和她们还是一样的。” “我还是无能为力。”夏禾抬起头,“如果你不在这,我依然会变成那只羊。” “不一样。”张灵玉在那边轻声说,“如果我不在这,你也不会在这。你不会变成羊的。” 夏禾笑了一声。 “也对。”她说。 “我想,有个不对劲的地方。”过了好一会儿,张灵玉才开口,“‘鬃狗’的海盗要我打开奇迹山洞。他们又想从里面拿什么呢?按照童话故事的说法,奇迹山洞一次只能进一个人,一次只能拿一个东西走。他们又想获得什么呢?金银财宝?一个人带走一个东西又能发什么财?” “说到这里。”夏禾的声音更小了,她用起那她副什么都不在乎的语调,慢悠悠地说,“先不提舞会那天,你们王宫的守卫就和没有一样,你被绑走的时候,摄政王可就在庭院里呢。你说,如果你想要打开一个鬼山洞,膝下有个小孩是把钥匙,你又会怎么做?”
他们交换了一个眼神。
“他会把他养大。”张灵玉喃喃道,“天啊……夏禾,你是个天才。” 储藏室里暗极了。可张灵玉能感觉到夏禾的目光,带着温度,正缓缓扫过他的身体。她在用什么样的神情注视着他呢?会和他此刻一样,专注、柔和、拥有扫开一切阻碍的力量吗? 答案是一团撞入怀中的热意。夏禾的手环住他的脖子,先碰到他垂落的发丝,随后静静贴住他的肩胛骨。张灵玉感觉到她有力的心跳,扑通、扑通。 于是火就这么燃烧起来。他想起与她的初见,想起那匹扬起尘埃的枣红色的大马。想起她柔软的手臂,有力的腰腹,她在箱顶的舞蹈。想起她从胸口拿出的蓝宝石——它现在还叮铃当啷地挂在他腰上。 这些所有的回忆累加起来,他忽然发觉自己已经等待这一刻很久,之前所有的拒绝只因为害怕无法回头。 可他早就深陷其中。 夏禾是对的,哪怕未来他与望族结婚,走上人们眼中正确的道路,他有一片灵魂已经彻底爱上她。他爱上她的柔和,她的灵动,沦陷于她如同野火一般,不断跳动的生命力。 她是来自于俗世的使者,打开了白玉宫廷里封闭的大门。 成百上千的诗人曾在他耳边呓语爱情的美妙,可那些话离他又是多么遥远。就像天上的星星,远方沙丘发光的沙砾。他听过爱的绮丽,爱的圣洁,爱的不可抗拒。可他没想过这首诗歌会被夏禾唱出。而她与他读过的所有文字都不一样。经典里说过爱是灼人的火焰,它可以使人化为灰烬。经典批评扑火的飞蛾,却从未提及飞蛾为何扑火。 他想他现在知道了。因为那点火焰正在他的身体里燃烧,火苗灼烫他的心口,使那里酸胀,使那里柔软。 有什么好拒绝的呢。张灵玉晕眩地想。 他伸出手去回抱了她,夏禾环住他的脖子,将自己贴上他,他们的头发纠缠在一起。 海浪轻轻摇晃船体,今夜的海风比什么都温柔。
“这就是奇迹山洞?”一名年轻的海盗弱弱地说,“它看起来像个破洞……” “还是个塌了的破洞。”另一人接道。 “你懂个屁!”领头的海盗说,“这叫复古!”
海盗们吵闹起来,张灵玉则安静地审视着面前的岩壁。他们赶了一天一夜的路才来到这里,一堆人已经盯了它半个小时,实在没看出个什么来。 张灵玉,仔细想想。他在心里说,哪怕有魔法,你也不能指望这塌方的山洞长出眼睛,想要认出你,一定是通过另外的方式。 比如说…… 他从抽出船上拿的弯刀,利落地在手心划了一道。献血流出来,他就这样摁上岩壁。 身后依然吵吵嚷嚷的。张灵玉保持着这个姿势等了一会儿,地面忽然开始振动。 霎那间,所有人都闭上了嘴。眼前这个破洞正在以恐怖的速度生长,重组。岩石碎屑不断落下来。 夏禾应该会吓一跳。他想。 算了。他把她的身影赶出去。他现在最需要的是专心。 他们撤到安全的地方,而山洞也变回了它原来的样子,张牙舞爪的,像一只蓄势待发的猛兽。 一个海盗推了他一把。 那个干巴巴的老人从队伍后面走出来。 “去吧。王子殿下。”他说,“您请。” 张灵玉向前走去。沉睡的山洞随着他的靠近缓缓苏醒,那张布满尖牙利齿的巨嘴缓缓张开。 张灵玉缓缓靠近它,听见石洞念起一个故事。他忽然发现,这是他听过最多的故事,自儿时起,他趴在母亲膝头听了一遍又一遍。父母离去后,老苏丹也和他讲了许多次。故事里的每一句念词他都烂熟于心。 他想起母亲的面容——自上一次见到她,她的面容又模糊了不少。 “不要害怕。”她说,“命运总会站在你这边。”
跨进洞穴的时候,他们的声音似乎一齐响了起来。顺着故事的藤蔓,离去的亲人们再一次回到他的身边。于是,他与他们一起念道:
“只有一个人可以进来。”
“一个价值远在其中的人。”
“一颗未经雕琢的钻石。”
他扶着奇迹山洞入口处的岩壁,回头看了一眼。 他没有看见那个粉色的身。但她似乎正在他身边。张灵玉几乎可以感觉到她温热的手,她轻轻地贴上他的手臂,安抚地拍了拍。 于是张灵玉转过头去。他的心跳如擂鼓,但这并不妨碍他进入洞穴时坚定的脚步。 奇迹山洞里,金银财宝就和银河里的星子一样多。 洞里倒是很安静。他从各式各样的珠宝与织物里走过,宝石碰撞着,发出清脆的当啷声。 他在山洞中转悠了一会儿。发觉珠宝们堆积成了一座巨大的山。于是他抬头向上望,发现顶端插着什么。 如果说这洞窟里有什么东西非常特殊,就是它了。 他踩着琉璃和珐琅器往上爬。不料脚下的金银器们窸窣起来,变成一颗颗流沙,几乎要把他吞下去。张灵玉只能赶在脚下的宝藏崩塌之前抓住下一件宝物。随着他往上攀爬,宝藏坍塌的速度也逐渐变快,他最终还是一脚踏空,金杯与宝石项链的沼泽张开大口,将他吞吃入腹。 他闭上眼睛,猛地屏住了呼吸。可想象中的重量并没有压下来。他径直下沉了一会儿,又被什么东西托了起来。张灵玉睁开眼睛,发现自己坐在宝藏堆上。宝藏竟然变化出一只巨手,将他像上托去。 他的腰间有什么在发热。 巨手在把他推向什么东西。张灵玉定睛一看,原来是一根金权杖,上面的花纹繁杂却精美,像层层堆叠的海浪,顶端镶嵌了一圈小红宝石和绿宝石,中心却古怪地空着。 摄政王一直拿着一根檀木权杖。 哦。这下事情清晰了。 他的脑子迅速地转动起来,摄政王需要这根权杖,也许这是号令军队的象征,也许这是成为苏丹的必备品,总之,他需要这根东西。 张灵玉思索了一会儿,随后握住了它。
“很好。现在,把它给我。”一个声音响起。 张灵玉转过身来:“你果然来了。” “很聪明嘛,看来这么多年,也没有白教你。”摄政王说,“我培育了你这么多年,就是为了让你成为这颗钻石,这个‘价值远在其中’的人,而我成功了!奇迹山洞接受了你,就是我这么多年心血的证明……” 他拍了拍手,掌声在空荡荡的洞穴里回响。摄政王就像往常,好像旁边会有人附和似地歪了歪头,等待了一会儿,又说:“怎么了,灵玉,你不觉得吗?你不觉得我很伟大,不想感恩感恩我?” 张灵玉说:“那可不必了。” “哈!你有点儿生气,这当然可以理解。”摄政王轻松地说,“毕竟你是这么正义的一个孩子。好了,快把权杖给我吧。” 张灵玉紧紧抓着权杖:“别开玩笑了,我把权杖给你,你就会让我出去吗?” “噢……我不喜欢暴力,你知道的。”摄政王捋捋胡子,“拿上来,我就让你出去,你的好弟弟也能平安无事,遂了他心愿,出宫当个良民。” 张灵玉声音骤然拔高一个调:“你对楚岚做什么了?” 摄政王摆摆手:“别急,我不是那种喜欢看兄弟情深戏码的人。他在王宫里。好好的。” 他一挑眉头:“现在,他还好好的。” 眼下似乎也没有别的办法,只能走一步算一步。 “那我给你。你放我出去。”张灵玉说。
爬回洞口并不算困难。但出于一些对故事情节的记忆,张灵玉还是让摄政王往后退了两步。 “我走出来给你。”他仰起头说,“然后我们一起回去。” 摄政王先是点头,又冲他招招手,他弓着身子,脖子往前探,像是闻到了血味的鬃狗。 “好孩子,那你快来。”他说。 张灵玉往前踏了一步,随后,他脚踝一麻,有什么精准地扎到他右脚的筋络上。在洞口埋伏着的海盗冲上来,一把抢下他手中的权杖。张灵玉一掌挥开左边冲上来的人,却因为右脚不能行动往前跌去。海盗们把他压在地上,摄政王哼了一声,背过身走了。 “所以这是真的,你和他们是一伙的。”张灵玉怒道。 摄政王没有回应。 “这么多年。”张灵玉的双手又一次被绑了起来,“你对我说过的所有话,所有教诲。我可以相信多少?” 摄政王阴恻恻地转过头来。 “一切我让你相信的,都可以是真的。”他说。
他们回到皇宫。张灵玉在宫人们不可置信的目光中被掼到地上。摄政王让所有海盗们退开,用金权杖狠狠地敲了敲地面。 守卫长愤怒地走上来:“摄政王阁下,您这是什么意思?” “你看不到吗?”摄政王又用权杖点了点地面,“这意味着什么,你们最了解了。” 金杖点地。黑暗女神将宫灯一盏接一盏地吹灭。一群白鸟扑棱棱地飞离阿格拉巴的白玉皇宫。摄政王衣袍一甩,翘着腿坐到王座之上。 “您这是要叛变了!”守卫长弹开腰间的剑鞘。 摄政王又笑了。他一只手撑着下巴,颇有气势地说:“金权杖已然在手,这又算什么叛变呢?” “那您也需要王储的准许。”守卫长上前一步,站到张灵玉身前,“我看王子殿下的样子,这可不是准许吧。” “等我把他的可怜弟弟吊起来,我看他准不准许。”摄政王冷哼一声。 张灵玉猛地抬起头。 摄政王冷笑一声。 “你瞧他。”王座上的人拿金权杖点了点他,“心慈手软,一个小孩就可以把他拿捏得死死的。这样的人怎么领导阿格拉巴?嗯?” “我们需要的是铁腕!”他大声地说,“我们需要的是野心!老苏丹嘴里的和平让阿格拉巴失去了四分之一的领土,我们的边境不断被海盗侵扰。请问是谁击退了海盗?那艘威风凛凛的船,那船上邪恶的黑魔法,你们都忘记‘渡鸦’了?它给我们带来多少祸患……你们忘记是谁击沉了渡鸦?” “不是这个娇生惯养的可怜虫,更不是他的爷爷!也不是他的无能爸妈!”摄政王冷笑了一声,又振声道,“是我!” 他用金色权杖猛地敲了一下王座旁的水晶球,球中顿时升起一阵紫烟。不详的颜色在水晶球中翻涌,就像一朵微缩的积雨云。 “看看这个。”摄政王激动地说,“它回来了,阿格拉巴的力量回来了!这就是我们需要的,我们需要权杖的魔力!我会重新给阿格拉巴带来荣光!现在,守卫长,你听不听我指挥?” 守卫长上前一步,剑尖往地上一戳:“摄政王阁下,够了。这不是老苏丹的愿望,更不是大殿下的愿望。您的哥哥不会想看到您这样对他的孩子……” “够了!”摄政王的脸色顿时沉下来,他大吼一声,金杖重重地杵在地上。所有人都感到肩上一重,张灵玉几乎被这阵重量摁进地里,他听到脚步声,随后头部传来一阵剧痛。 他听见摄政王猖狂的声音。 “拉杰,我们亲爱的守卫长,王宫忠实的战士!你看看你这么多年都在守卫什么,你在守卫一个回不来的幽灵,还有他的软蛋儿子!而他此刻就这样被我踩在脚下,无法挣扎……”
要拿到权杖,只要拿到权杖。张灵玉想。可是血从他头顶上淌下来,模糊了他的视线。
“只要我想,我随时可以杀死他……”摄政王大声说,“你想看到这个场面吗,不想吧?我猜老苏丹也不想。他是多么喜欢自己的大儿子,甚至不惜把二儿子送到那艘该死的海盗船上!让他在那里受尽折磨,让他在那里腐烂!”
张灵玉努力地把头抬起来,他的视线里全是血。可他还是笑了一声。这个举动对于王子殿下来讲有些过于出格了。摄政王堪称癫狂的演讲进行到一半,愣是被他这一声笑打断。 他只能把脚从张灵玉头上拿开,又踹了他一下。张灵玉就像个荷包蛋似的被翻过来。 “你笑什么?”摄政王怒道。 “我笑你根本没有击沉渡鸦,却在这里夸夸其谈。”张灵玉躺在地上,语调却可以用从容来形容,“第一,你在海滩边发现了渡鸦的残骸,在那之后逢人便说你击沉了渡鸦。第二,我本来以为你是真的为了阿格拉巴的未来,想不到你是为了报复我的父母。” 摄政王朝他走来,金杖一下又一下地敲着地面。紫黑色的烟从他脚下蔓延开来,天空也变了颜色。雨云聚集,头顶翻起隐隐雷声。 “我击毁了渡鸦,这就是证据。”他说,“这是渡鸦的魔法,我现在有了王室的金杖,终于可以完全支配它!” “用魔法夺来的权力只是幻像!”张灵玉振声说。他撑着自己站起来,尽管右脚还动不了,但他依然站直了身子。 “幻像永远不会带来百姓的信任。”张灵玉说。 “我倒要看看。”摄政王一挥金杖,那股压力再一次降临。有些宫人已经趴倒在地,那些海盗早已横七竖八。张灵玉出了一身冷汗,他的大腿无比酸疼,身体也忍不住颤抖。头上的血又一次冒了出来,可他愣是没有低下头,只是死死地盯着摄政王。 “你休想让我向你屈服。”他咬着牙关说。 “你的人呢?”摄政王荒唐地一挥手,“你那些百姓呢?嘴上说的这么好听,溜出宫外一次就自以为见识了整个世界!我倒要看看,他们会来救你吗?他们会……”
嘭!
一只弩箭射穿了他执杖的右手,摄政王惨叫一声,张灵玉左腿一蹬,抓住金杖之后又借力在地上滚出好远。 “来晚了一点。”舞女不知什么时候出现在大厅里,“鬃狗的这个垃圾真的很难操作,还把我兜到奇迹山洞去了。哇,你流好多血啊,这个混蛋干的吗?” 她装上下一箭:“作为交换,要我打穿他的头吗,苏丹陛下。”
“天快要亮了。”张灵玉说,“我们……不行,你不能和我去奇迹山洞。” 夏禾从他的身上爬起来,揉了揉眼睛:“什么?” “我说,你不能和我去奇迹山洞。”张灵玉正色道,“故事里说,奇迹山洞一次只能进一个人。他们要你去做什么?太危险了,我不会这么做。” 夏禾没好气地说:“危险我还见识得少了?” 她不再说话了,只是把头垂下去,过了好一会儿才重新再抬起头。 这一次,清明回到她的眼睛里。“好了,我醒了。”夏禾说,“你过会儿一个人走。我留在这里。” 这会轮到张灵玉震惊了:“什么?你要一个人留在海上?” 夏禾笑了:“不然呢,你想让我怎么走?”
张灵玉说,当然是趁我们回到陆地,我让他们把你放走啊! 你当这里是白玉皇宫呢?夏禾笑笑。鬃狗向来最恨渡鸦了,好不容易抓到一只,不把它剥了皮烤了怎么行? 她走回刚才跳舞的地方,张灵玉在她身后踉踉跄跄地跟着。发觉她来到了他刚才藏身的杂物堆。 “在哪呢?”她问。 张灵玉扫视了一圈说:“我没看到……” 夏禾纳闷地咕哝了一声,她往前走了一步,脚上踢到了什么。 “哦,在这呢。”她说,“是这个倒霉鬼吗?” 张灵玉点点头。 夏禾冲他比了个“收到”的手势。
那个被张灵玉一肘打晕的小海盗在梦里感到一阵剧痛。他一激灵醒过来,却听见一个甜美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。 “你叫什么名字?”这个声音温柔得像个梦境。 “阿丹。”他朦胧地说。 “很好,阿丹。”女声继续说,“你来鬃狗多久了?” “一、一段时间了?”阿丹支支吾吾地说。 “很好。阿丹。”她似乎离他更近,他都能感觉到她的温度和她身上甜美的气息。 她说:“好阿丹,现在你能不能告诉我,在大海上,鬃狗是怎么变多的?是障眼法,还是魔法?” “我不知道……”阿丹想伸手去揉眼睛,他的手却被夏禾握住。她把他的手压回胸口,耳语道:“亲爱的,好好想想。” “只有船长知道……”阿丹被迷的快昏过去,“船长总是呆在船长室里,我不知道……” “那我们来玩个游戏好不好?”夏禾托住他的背,将小海盗撑起来。她的手指柔柔地搭在他的颈侧,一下又一下地拍着,“如果我赢了,你就把我带进去。” 小海盗听到这等请求,再困再晕也清醒了。 “我疯了吗?船长会……杀杀杀杀杀了我的!”他牙齿打颤地说,“我是被抓上船看舱门的,我什么都不知道!” 可他忽然被牢牢抱住,女人温热的身体贴上来,柔软的手臂贴上他的脖颈。她泫然欲泣的声音在他耳边响起:“那我怎么办呢?阿丹,好阿丹,你一定要救救我,没了你,我一点生还的希望都没有了。他们会把我扔进海里的……只有你能救我了!” “到了早上,船长就会跟着那个小白脸走。”她说,“阿丹,我会藏起来的,你一定要把我带进去!” 她凑过去,在小海盗的脸上啄了一下。 “好不好呀?”夏禾问。 答案当然是好了。
于是夏禾伸手捧住他的脸,拇指若有若无地在他鼻子前面挥了几下。她手上沾着不少迷药,挥发走的足以把小海盗送入梦乡。 她站起来,上层甲板透下清晨的光。
渡鸦可以变幻风云。它们追击的时候,巨浪与雷电足以把所有桅杆劈断。鬃狗则可以分裂。漆黑的舰队在海面上铺开,就像闻到血味的狗群。这是属于海盗的巫术与魔法。正是因为它们的存在,海盗才得以兴风作浪。夏禾只需要阿丹告诉她藏匿的地点,一个巴掌配一个甜枣,不需要太大力气就给她找到了。 然而等她找到这个秘密,夏禾差点笑出了声。海盗们发觉了她的入侵,急忙忙地跑进船长室。看见她手持着“秘密”,竟然全部愣在门口,一步不敢踏入。 “这么小?”她把这个黑色的小水晶球捧在手心。 一位海盗沉痛地说:“也不小了。” 她“嗤”了一声,拿着它往前进了一步:“好吧,告诉我怎么用。” “没人知道怎么用了。”海盗往后退了一步,“会魔法的人都死了。” “你们船长都不行?”夏禾来了兴趣。 海盗摇头:“他说,最后一艘拥有魔法的船就是渡鸦。可是渡鸦的人全死了,魔法也跟着没喽。” “哦……太巧了。”夏禾玩味地感叹了一声,“那你说,这破球是怎么认出渡鸦的人的?” 海盗耸肩。 她歪着头想了一会儿。从怀中抽出一把小刀,快速地在手心划了一下。她的血流出来,在碰到黑色水晶的时候竟然也变成了黑色的。粘稠的黑血从她手心漫出,又从她指缝滴下,变成一座瀑布,变成一朵花。 “我应该感觉到什……” 她眨眨眼睛,一瞬间感觉到一阵干燥的风。睁开眼睛却发现自己依旧在船舱里。夏禾看了看四周,发觉手中涌出的黑色液体已经盖过了地上的油。海盗们离她更远了。 于是她又一次把眼睛闭上。这次,面前的场景清晰起来:是干燥的沙漠,天色已经不早,一群人准备扎营了。她环顾四周,视线里忽然闯进几缕灰色发丝。 是张灵玉。她想。
夏禾睁开眼睛,发觉海盗们都缩到了一个角落。她莫名其妙地问怎么了,阿丹颤颤巍巍地说,你刚才变成了四个,有三个一直盯着我们看,实在是太恐怖了! 你可以使用魔法!他们叫道。 没必要吧?夏禾想。海上意外那么多,比“变成四个”恐怖的东西多了去了。 于是她嗤了一声,又一次闭上眼睛。 一个晚上,她已经能比较熟练地出现在不同人身边。她也回到了甲板上,水晶球握在她手心里,没有海盗敢多说一个字。第二天,她看着张灵玉隔开手心,看着奇迹山洞打开。王子有些迟疑,于是她拍了拍他的手臂。 她看着摄政王出现。她并没有很意外,只是觉得他的脸很熟悉,好像在哪里见过。 她看着张灵玉摔在地上。也是那个瞬间她感到前所未有的愤怒。水晶在发烫,她发觉自己站在船头。海风将她的额发拂开,张灵玉是对的,她想,有了这块水晶,她不再是那只无力的小羊。 她命令海盗们升起风帆,将她送到阿格拉巴的港口。她通过水晶去到莎娜的身边,俯在她的耳边,请她骑上小马来接她。最后,她带上鬃狗的弩机,一路朝着白玉王宫狂奔而去。最后一次,她闭上眼睛的时候尝到了他的血味,这让她的心脏绞痛起来。终于,她扣动弩箭的扳机,一箭射穿了摄政王的右手。
张灵玉狠狠抱住那根金色的权杖。随后,他把腰坠上的蓝宝石解下来。没费多大力气就嵌进了权杖的空洞里。他狠狠地一戳地面,以权杖为中心,黑气就这么消失,一阵金光以他为中心缓缓散开,驱散了乌云,点亮了宫灯。张灵玉撑着权杖站起来,他们隔着一个大厅相望。
“你来了。”张灵玉说。
夏禾长舒了一口气。她看了一会儿张灵玉,他原本白净的脸上染了血,身上还有各种各样的擦伤和尘土。但是张灵玉依旧站在那里,那双眼睛比之前更坚定,也更有力量。她身体涌起一阵酥麻的感觉,像是召唤着她靠近他。于是她把弩机一扔,拍拍手里的灰,跨过一整个大厅,在宫人震惊的目光下捧起张灵玉的脸吻了上去。 王子吓得炸毛,她则吻得更深。放开他的时候,小苏丹差点右腿一软摔在地上。 夏禾看着他红到可以吃的耳朵,满意地说:“嗯,一点没变。”
等到事情平复下来,等到守卫长终于把摄政王拉到地牢。夏禾坐在王宫的栏杆上,阿格拉巴干燥温暖的风吹动她的额发:“摄政王不知道怎么回事上了渡鸦的船,,我就说我怎么看他眼熟呢……但他认为是老苏丹的错,也因此怀恨在心,哎,你说他有没有可能参与杀死你爸妈那桩袭击?” 张灵玉耸肩:“不知道。但都过去了。” 他攥紧了栏杆,又慢慢松开。阿格拉巴的蓝天在他眼前缓缓展开,远处,金色的沙丘上看不见一丝云彩。他的世界变得无比开阔。 “你到底是……怎么回来的?”他扭头问。 “啊,长话短说。” 夏禾哼了一声,“我用了鬃狗的魔法水晶,它能让人去到她想去的地方,我还去到你身边了,不知道你感觉到没有。只是有个副作用。呃……我和你讲过它可以让人分裂吗?就是变成这样……” 她闭上眼睛,看见一望无际的大海。 她睁开眼睛。 张灵玉愣了一会儿才说:“真的有点吓人。” “你是对的。”她扭过头去,“有了这个球,他们看我的眼光都不一样了……我不再是那只小羊。” 张灵玉却说:“那不是我的意思。” 年轻的苏丹朝她走近了一步,有些拘谨地把手放到她身边:“你不需要这个水晶球,你已经……你没有它就做成了很多事情,你懂我意思吗?。” “算了吧,我之前可是个可——柔弱的女人。”夏禾看他一眼,故意娇滴滴地说。 张灵玉看着她坐在宫殿最高的露台栏杆上一副自在的样子,有些着急地说:“不是这样的,你……” “要下船的人是你。”张灵玉一说这种话就容易打结,“在船上活了九年没死的人是你,那个毅然决然喝下药的人是你,不是水晶球。” 夏禾低头瞟了一眼,恨铁不成钢地扣住了他的手,把自己的手指塞进他的指缝里。 “好吧。”她说。
“对了,你还要找个公主结婚吗?” “啊?”
“这便是故事的结局。”她对莎娜说,“怎么样,新版阿拉丁神灯的故事。是不是特精彩,特刺激。” 女孩瞪大了眼睛:“姐姐,可是你的故事里没有神灯,也没有阿拉丁啊!” 夏禾理直气壮地说:“谁说神灯故事就要有神灯和阿拉丁的啊。” 没有阿拉丁和神灯的故事叫什么神灯故事啊!女孩被她整懵了。 “你又糊弄我!”女孩撅起嘴,“你不可以这样!” 夏禾揉揉她的脑袋:“我当然可以。你不是最喜欢快乐结局了吗,这个结局多圆满,你还有什么好抱怨的?” “好吧。”女孩赌气地松开她的手。可过了一会儿,她又巴巴地蹭过来了:“最开始的那枚宝石,真是殿下落在车上的?” 夏禾“噢”了一声,又说:“那还真不是,那是我从他腰上抠下来的。” “那渡鸦呢?渡鸦到底是怎么一回事?苏丹陛下说不是摄政王击沉的,它到底是怎么沉的呢?”女孩问。 “我没有说吗?”夏禾皱了皱眉,她有些累了,打了个哈欠,张灵玉刚好推开门走出来,静静地倚着庭院的大理石柱子看她。 “好吧,是这样的。”夏禾说。
“还有一个问题。”鬃狗摇晃的船舱里,夏禾把头从张灵玉的肩膀上抬起来,“你刚才说谁击沉了渡鸦?” “摄政王啊。”张灵玉拨开她凌乱的头发,理所应当地说,“他一直是这么告诉我的。他的舰队与渡鸦相遇,双方发生了激烈的冲突。最后他赢了,在……” “在德鲁亚海岸把他们炸成了碎片?”夏禾眯着眼睛问。 “你怎么知道?”张灵玉疑惑地说。 夏禾一下将他推开:“啊?他妈的还能这样?” 张灵玉更懵了。 夏禾说:“我肯定知道了,那是我烧的!” 张灵玉的下巴都快掉下来了:“啊?” 舞女不可置信地冷笑几声,随后不耐烦地把头发撩到脑后:“我们舞团一般沿着海岸移动,这样遇到城镇与补给的机会大一些。巡演到德鲁亚海岸附近,有天我们走着走着就看见渡鸦的桅杆从石头后面捅出来。那可是我爬了几百遍的桅杆……它被老鼠啃出一千个洞我都认得出来!我们绕到前面去,它估计是被飓风拍碎了,冲到海岸上来。我和姐妹讲过渡鸦的故事,她们也看过我背上的标记。我们气不打一处来,一把火把它烧啦!”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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